「城牆的另一端有大海，大海的另一端有自由，我一直都是這麼相信的⋯⋯可是我錯了，大海的另一端有的，是敵人。把在另一端的敵人全都殺掉的話，我們就能自由了嗎？」
無論你是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陪著艾連一路走到這裡，聽著聲優梶裕貴用低迷沉鬱的聲線，徐徐道出艾連內心那份無可抑止的落寞，我們原本或熱切或雀躍的心，都不禁要跟著涼透了。這個世界很殘酷，人生是一場奮戰，可我們總盼望著努力奮戰，能夠換來的是窗明几淨的美麗新世界——在《進擊的巨人》的世界觀裡，那份盼望濃縮成「自由」二字。但就如同艾連說的，你以為有著自由的地方，有的卻是敵人；你把這些擋在眼前的敵人全都殺掉，在他們後頭等待著你的，就真的是你日思夜盼的那份自由嗎？
於是《進擊的巨人》第四季開場，把視角轉到大海的另一端，一個由壕溝戰、機關槍、迫擊砲構成的絞肉機，復刻一戰風情的殘酷宇宙。以各種巨人突擊強攻近代化戰爭陣地，以及不講武德地空投巨人傘兵作為開場戲，在視覺上真的很搶眼，可我們這些已經具備某種上帝視角的觀眾，一點也沒有要跟著熱血沸騰的意思。我想這不單是因為這個「瑪雷帝國」是主角方的敵對勢力，而是瑪雷這個國家的作風，本身就很難令人認同。瑪雷曾經慘遭巨人之力蹂躪，但他們因緣際會獲得巨人之力之後，就反過來運用巨人之力蹂躪他國，昔日的被壓迫者搖身一變成為壓迫者，這樣的事情我們見得有點太多了。為了運用巨人之力，瑪雷給國內的艾爾迪亞人開了一個「名譽瑪雷人」的小小窗口，搭配修正歷史的洗腦教育，讓這些連二等公民都稱不上的賤民，心甘情願為瑪雷的軍國主義效力。這樣竟然還有人覺得作者諫山創在推崇日本軍國主義，能夠把人家的意思曲解成這樣，現代智障人的腦神經結構我也是醉了。
協助驅逐艾爾迪亞帝國暴政，以大義滅親的政治正確之姿，獲得各國推崇的瑪雷實質掌權者戴巴家族，在舉世矚目的舞台上，選擇性地揭露了歷史真相：當年壓根沒有什麼英勇奮起推翻暴政的英雄，而是暴虐無道的帝國出了一位厭戰仁君，他主動與戴巴家族合謀，共演一齣反水起義的世紀大戲，情願主動帶著艾爾迪亞人退守小島，以種族隔離的笨方法，解決他們與其他國家民族的衝突。這位很有愛心的鴿派王，只想過上與世無爭的遁世日子，然而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坐擁「始祖巨人」滅世之力的帕拉迪島政權，即使沒有想要運用這份力量重返榮耀的意圖，也難逃被人覬覦的命運——不利於自己論述的這一面，戴巴很方便地三言兩語輕描淡寫；瑪雷自己到處挑起戰端，眼見無以為繼了就很沒志氣地跑去奪取始祖巨人之力，導致家破人亡的艾連憤而決意與世界為敵，他更是理所當然地隻字不提，但說到底這一切不就是瑪雷自找的嗎？看著瑪雷引以為傲的巨人戰士，一個個被從血海裡打滾出來的調查兵團幹翻在地，我們不禁要覺得這真是標準的唱秋沒有衰小久，正義終得伸張。
萊納，你坐啊！
戰爭的各種矛盾、諷刺與無奈，沒有誰比萊納更懂。他那句「怎麼又是城牆啊？我已經受夠城牆了」，固然讓我們會心地噗哧一笑，但他一路走來的奮鬥史，卻充滿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辛酸血淚。我們看著他如何為了爭取一家團圓而努力成為「戰士」，如何小小年紀就被派到敵國做潛伏工作，如何強迫自己扮演因己而死的小隊長角色，領著跟自己處不來的亞妮，以及個性軟弱的貝爾托特，勉強自己繼續執行任務，然後跟島上那些「各式各樣的人」混得太久，不自覺地逐漸成為自己口中那種「半吊子的混帳」。他在各種立場的夾心餅乾中無法自處，厭世到想要飲彈自盡的心情，我們不但可以理解，甚至能夠某種程度地共感。我聽過很多人嘲笑萊納除了城牆以外誰都打不贏，但從來沒有看過一條謾罵萊納是萬惡戰犯的彈幕，因為每個觀眾都是跟著萊納一路走來，第一手地親見他內心的煎熬與掙扎。人類自詡的客觀理性，在第一手的親身經歷之前，顯得既蒼白又可笑。
說來荒謬，最能夠理解萊納心境的，竟然是被他搞到家破人亡，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艾連。「我的確把大海另一端的一切都當成敵人，所以我渡海而來，跟敵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吃著同樣的食物⋯⋯就跟你當初一樣啊，萊納。當然有些人很惹人厭，不過也有些好人，不管是大海的另一端，還是城牆裡面都一樣。只是你們都被教育說，城牆裡的傢伙都是惡魔，一無所知的孩子從小被灌輸這種觀念，還是孩子的你面對這種環境，又能做什麼呢？所以萊納，你一直都很痛苦吧？」
然而即便艾連能夠理解萊納的身不由己，能夠體諒萊納的無可奈何，那又怎麼樣呢？既不能改變敵我立場的事實，也無法改變你死我活的命運。「人們會被某些事物推動，然後一腳踩進地獄裡。大部份時候，那些理由都不是出於自己的意志，而是在他人或環境逼迫之下，不得不如此。」艾連說他跟萊納都一樣，他的意思是他要來對萊納這夥人，幹下萊納當年跑來對他們幹的好事，但那與其說是以牙還牙的對等報復，不如說是他們都是為了追求那美其名為「自由」的人生想望，看似出於自由意志地選擇奮戰對抗，但其實壓根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沒有其他選擇餘地的選擇，能夠說是你的自由意志嗎？
「⋯⋯不過親手把自己推進地獄的人，他看見的就不一樣：他看到的是存在於地獄盡頭的某些事物，可能是希望，也可能是更慘烈的地獄。只有一路往前行的人，才有可能找到答案。」想通了這一點的艾連，再沒有任何猶豫躊躇，面無表情地對瑪雷發動恐怖攻擊，無差別地殃及平民也不在乎，因為當年他的故鄉就是這樣被無差別地蹂躪，沒有人在乎他的人生如何變得破碎難圓。可就算不是出於自由意志，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地把眼前的敵人全部殺掉，他就能夠獲得那份心心念念的自由了嗎？你從艾連打從看到大海之後，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把自由掛在嘴邊，就知道他這個無論身處在什麼樣的時代，都會為了追求自由而奮戰不懈的「進擊的巨人」，追求的已經不是自由了。任何時候都比任何人還要敏銳的兵長里維，倒是一眼就看穿了這個壞掉的艾連：「你那個眼神，就跟我在地下街看到膩的渾球一模一樣。沒想到你竟然淪落到這種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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