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驚心動魄的古城塔樓生存戰之後，緊接著就是更令人震撼的盔甲巨人與超大型巨人掀底戰，《進擊的巨人》的戲劇鋪排，真的是很懂什麼叫做高潮迭起，絕無冷場。然而真正令我激賞的，卻是穿插在熱血激燃的武戲前後，那些個文火慢燉的內心戲——由於有這些堆砌情緒的細膩描繪，原本很容易流於形式的戰鬥橋段，因此注入了靈魂，產生跟單純走個過場迥然不同的餘韻。日後我們回想這場「巨人格鬥」的細節，大概只會記得「艾連用亞妮教他的地板技取得優勢，最後卻被逆轉，打輸了被帶走」，但是有誰會忘記萊納在變身跟艾連對戰的前後，那副敵我識別錯亂矛盾的懵逼樣呢？
無間道的身不由己
說起萊納的懵逼樣，跟他那張呆臉搭配得天衣無縫，頒一座奧斯卡獎給他都當之無愧——也許是因為那不是演技？他抱著被巨人咬斷的手臂喊痛賣慘，唉唉叫說要死了，艾連嗆他連你這麼強也會碰上這種事，「你說這什麼話？！這可是第二次了，對吧，阿爾敏？上次我還被巨人抓在手中咧！我已經跟死神擦身而過兩次了，照這樣下去，我大概很快就會死了。雖然是自己的選擇，但是當一名士兵，恐怕心靈會比肉體更早被消磨光⋯⋯不過在把牆堵起來之前，也沒那閒工夫抱怨辛苦。」他在自曝身份，綁走艾連之後，同樣是說著說著，突然一副解離性身份障礙的模樣，抱怨跟巨人戰鬥的辛苦，以及對於因功晉升的期盼，「身為士兵，得到應有的評價與待遇，應該不為過吧？」
艾連覺得萊納在跟他們莊孝維，但是看著貝爾托特那副見怪不怪的無奈神情，尤米爾倒是很快就猜到是怎麼一回事：萊納本來是與人類為敵的戰士，但是角色扮演士兵的時間太久，再加上不想面對殺害人類的罪惡感，就逐漸解離出守護城牆的「士兵」這個人格，讓自己的良心有個逃避之處；這個症頭久了，耿直的萊納愈來愈分不清哪個人格才是本我，最後就演變成標準的解離性身份障礙，戰士的歸戰士，士兵的歸士兵。我們觀眾甚至有機會驚鴻一瞥，窺見萊納人格解離的那一刻：馬可當初似乎就是被萊納三人組搞死的，但他們顯然是迫不得已，亞妮不忍地轉頭落淚，萊納卻一臉狀況外地問道馬可怎麼被吃掉了——馬可是「戰士」萊納害死的，「士兵」萊納則是為馬可之死感到震驚的同袍，這麼一來他的內心矛盾就能得到調和。
於是在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城牆頭，萊納叫住艾連，把《進擊的巨人》這部作品營造迄今的各種懸念，一口氣劇透了一大半。這種爆雷式的劇情轉折我不是沒看過，但是能夠把反高潮運用到如此出色，讓觀眾跟著在現場的艾連共感傻眼「你在供三小」，以為自己漏看了哪幾話播錯了集數，你不得不佩服作者這神來一筆——看著調查兵團等人一邊談論著城牆沒破口巨人從哪來，一邊像是朝會結束要去逛福利社似地逐步走遠，被他們抛在身後的萊納卻是一邊若無其事地自曝「我鍇他超，他踢我撞」，把消滅人類輕描淡寫地說得像是期中考目標要考九十分，一邊用隨口詢問要不要加入籃球班隊的日常語氣，「你跟我走，啥事沒有」，那氣氛實在是詭譎透了，但又自帶一種好像你搞不懂是你狀況外的理所當然。「欸，你說怎麼樣啊，艾連？這樣做不壞吧？至少可以避免衝突⋯⋯」
聽到這麼石破天驚的爆雷劇透，艾連竟也不感到驚訝，只是望著在遠處向他們招手說要走啦，圖書館去晚了就佔不到位子的阿爾敏，雙手抱胸抬頭思索，繼續消化他前一天聽來的震撼彈：亞妮跟萊納他們同鄉，卻總是裝得一副不熟的模樣；亞妮化身女巨人衝陣的方向，是萊納他們被告知艾連所在位置的假情報；萊納跟女巨人交手卻得以倖存，女巨人隨即就得知正確的艾連所在位置，而這是萊納刻意向阿爾敏探聽來的。一切都串了起來，結論昭然若揭，可就跟他先前明知亞妮是女巨人，卻沒辦法下定決心跟她對戰一樣，他同樣不想面對萊納跟貝爾托特是敵人的事實。「如果你真的是殘殺人類的盔甲巨人，又何必找我商量這種事？難道聽你這樣說，我就會乖乖回答『好，我去』嗎？」萊納那一副「原來不會嗎」的錯愕表情，有一股說不出的世界名畫感——倘若要給它取個題目，我會說是「驚醒」。
勢不兩立的身不由己
於是在現場氣氛異常尷尬，一片靜默中傳來清脆的斷桿落地聲響，有如萊納理智斷線的信號彈；原本陰霾的天空也隨之撥雲見日，一如他原本混沌不明的身份認同，總算得以釐清一般。「是嗎？一定是因為⋯⋯在這裡待得太久了。這種生活過了三年，身邊全都是單純到愚蠢的傢伙⋯⋯我們當時還只是小鬼，根本什麼都不知道；要是不知道有這種傢伙存在的話，我也不會變成這種半吊子的混帳了。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才是對的了，可我應該要做的，就是對於自己的行為和選擇，身為戰士就要負起責任，直到最後。」背景一曲神啟般的〈 YouSeeBIGGIRL/T:T 〉下得天衣無縫，倘若《進擊的巨人》當真是什麼神作，這就是這部作品封神的那一刻。
萊納內心的矛盾糾葛溢於言表，貝爾托特對於間接害死艾連母親也感到很遺憾，但那又怎樣呢？身不由己是他們的事，對家破人亡的艾連來說，他們就是不共戴天的殺母仇人，勢不兩立的人類公敵，什麼無可奈何都是遁詞，什麼遺憾不已都是藉口，而這份你死我活的仇恨，何嘗不是一種身不由己？
「是喔？你們兩個既不是士兵，也不是戰士，純粹就是殺人兇手而已，是屠殺無辜者的大屠夫⋯⋯」
「這種事我很清楚，不需要你特地向我說明！」
「那就少在那裡人模人樣地裝無辜，你們早就不是人了！是你們把這個世界化為地獄的，懂不懂啊，殺人魔？」
「那你又想向殺人魔奢求什麼？希望殺人魔反省還是謝罪？這樣你就會滿足了嗎？你所認識的我們，早就不存在了！如果泣訴怒吼能讓你消氣，那你就繼續怒吼好了！」
「⋯⋯說的沒錯，我還是太天真了。那麼我也只能繼續努力⋯⋯努力讓你們極度痛苦地死去。」
為他人而活的身不由己
就連在他們三個旁邊冷眼旁觀，貌似事不關己的尤米爾，同樣有著一份濃濃的身不由己。尤米爾本不叫尤米爾，自幼在牆外世界流浪的她，被某個教團冠上尤米爾這個名字，按照教團幹部的期待，扮演被教徒崇拜的傀儡偶像；在教團被政府破獲的時候，她本可以澄清自己的傀儡身份，卻再一次選擇活成教徒期盼的殉教者模樣，最後受刑變成巨人，遊蕩於荒野之中。她就這麼渾渾噩噩活了六十年，偶然間吃掉了萊納一行人的同伴，獲得了巨人之力，以及顯然對她更為要緊的自主意志。「等我再度醒來時，眼前是一整面的自由。若世上真有所謂的命運，我也只能笑看命運無常。」在無比動人的重生神曲〈 Call of Silence 〉托襯下，她暗自發誓，永遠不再自欺欺人，要真誠地活下去。
然後又是一個偶然間，尤米爾聽聞了克里斯塔的存在，那個跟自己一樣，被別人設定了身份的身世。她加入訓練兵團，認識了克里斯塔，馬上看出她也跟過去的自己一個樣，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死命地說服自己為他人而活。於是她有如守護天使般，形影不離地守在克里斯塔身邊，但與其說她們百合大好，我覺得克里斯塔更像是尤米爾第二人生的投射對象，想要她別走自己過去的老路，想要她活出自己差點錯過的那份自由，那比什麼亂點鴛鴦譜都要來得更有生命的韻味。「我不期待你理解這樣的我，我只希望在這最後，能讓我再真誠地面對自己一次。」
倘若萊納自曝身份，重拾身為戰士的覺悟而戰，是把《進擊的巨人》拱上神作的那一刻，那麼尤米爾這段直面本心，無比真誠的內心剖白，就是讓《進擊的巨人》與你產生靈魂鏈結，成為你私心最愛的那場戲。這段劇情在漫畫版很後頭才交代，動畫把它拉到前面來重新編排，完整地刻畫尤米爾的心路歷程，讓我們對於她種種出人意表的行徑，能夠毫無窒礙地同理共感。倘若我們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樣跌宕起伏的人生，她與克里斯塔的情誼羈絆，就不過是對於時下蔚為潮流的百合 CP 獻媚；一旦我們知悉她峰迴路轉的生命軌跡，她是為了什麼在塔樓捨命死戰，又是為了什麼不惜脅迫萊納一夥與她合作帶走克里斯塔，這些原本有情節裝置之嫌的舉措，突然間就具足了感人肺腑的情感厚度。巨人化的萊納肩上扛著擄走克里斯塔的尤米爾，以及綁著艾連的貝爾托特，這詭異的全家出遊組合歡樂地奔向自由的夕陽，那畫面竟然讓人有點想幫他們加油是怎樣？ XD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艾連被亞妮摔成狗，萊納被米卡莎摔成狗，這部其實是《進擊的女力》吧？你瞧瞧萊納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大幹一場，帥不到三秒鐘就被閃現出來的米卡莎砍翻在地，豬羊變色只在一瞬間。
但是米卡莎也就帥這麼幾秒鐘，她欠缺容情不下手，下手不容情的江湖體驗，出手稍微有那麼一點猶豫，沒有當場取了萊納跟貝爾托特的性命，結果讓他們有機會化身巨人，把艾連搶走。懊悔不已的她暗自決意，「沒有下次了，沒有下一次機會了」。我想在不久之後，應該就會有機會讓她再一次展現這份決意，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茶）
- 在艾連被帶走之後，久違的漢尼斯大叔與米卡莎跟阿爾敏，陷入一段冗長的回憶橋段，那段城門被踢破之前，他當個酒鬼士兵的耍廢日常。「我很喜歡那樣的日常，就算是艾連口中所謂的虛假和平，我還是想當那個沒路用的酒鬼士兵。只要那份平淡無奇的日常能夠回來，我什麼都願意做。」就連耍廢的權利，也是需要奮戰去掙得，大叔有感而發的這段體悟令人動容，但我似乎聞到了某種淡淡的便當味。不要隨便立旗啊，漢尼斯，像你這種大叔最容易被分派到壯烈斷後的角色啊～～～
- 「而且克里斯塔除了可愛之外，還有其他理由要把她帶走。」所以說可愛竟然也是個理由嗎，萊納先生？請停止你的發廚行為。 :-p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