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海另一端的軍國瑪雷歸來，我們回到熟悉的帕拉迪島，見證一個我們當代人更為熟悉的政體轉變——民粹主義的抬頭，以及強人政治的崛起。想知道民粹長什麼樣子，那個原本只是個免洗小兵，但是受到命運之神眷顧，僥倖生存下來的弗洛克，是個很典型的代表人物：他為自己莫明其妙撿回來的這條爛命，找出一個人生定位，要為牆內人類的勝利而戰。要實現這個目的，他需要一個兼具力量與覺悟，他稱之為「惡魔」的尼采式超人，引領他們這些弱者邁向復興；他原本相中的艾爾文沒能存活下來，於是他選擇追隨要跟這個世界死嗑到底的艾連，把你死我活的敵我意識推衍到極致。約翰要他把對平民的危害壓到最低程度，「這裡只有敵人和敵人居住的建築，光這樣還難消我心頭之恨」；約翰為己方的死傷感到扼腕，「你應該跟我們造成的敵人損害比較才對，這是一場大勝利！」像弗洛克這樣的人最擅長的，就是把自己放大到跟全體人民同一個集合，因為這樣就能夠很方便地取得恣意妄為的正當性，凡是認同他們的就是同志，能夠一起走向光明的未來；不認同他們的則是敵人，活該被時代的洪流淘汰。民粹的生活邏輯很粗暴，但是很簡單，所以永遠有它的市場。
弗洛克讓我們看到民粹的模樣，不過民粹與其說是他的信仰，更像是他達成自己人生意義的手段。你若想知道民粹的起源，在弗洛克的同夥新兵露易潔身上，可以看得更清楚。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過這個角色，她其實是米卡莎當年在托洛斯特城門口，帥氣斬殺巨人救下的那個小女孩；被米卡莎「獻出心臟」風範折服的露易潔，自此成為鋼鐵米粉，然而為了多少能接近米卡莎而從軍的她，卻加入了民粹的葉卡派。「看到你以人類的力量撂倒巨人，我才明白如果沒有力量，是無法保護任何事物的。你讓我學到我們可以對抗蠻橫的暴力。」這幾句話本身沒有任何錯誤，但是一個沒有被軍國主義跟民粹思想洗腦過的天真孩子，是怎麼樣自己得出這個逐漸走歪的人生路線，值得我們好好想想——如果你不稍微想一想，下回被關到禁閉室裡的就是你了，或是換成你把別人關進禁閉室。那可不見得有比被人關起來好到哪裡去。
這樣的事阿爾敏一直都在想。他在帕拉迪島這幾年的發展備戰期間，不斷在反思有沒有別條路可走，有沒有只要放下既有的成見與敵意，坐下來多花點時間相處溝通，就能夠找到互相理解，求同存異的所謂「最大公約數」。這太難了，阿爾敏想要做正確的事，然而正確的事不但往往違反人性，而且最討厭的是不會因為那是正確的就保證成功，事實上失敗的可能性大得多了。對於阿爾敏想要解開世人「誤會」的想法，艾連那嗤之以鼻的評論才是大概率事件：「誤會？誤會是指什麼意思？從世界的角度來看，我們就是能變成巨人的怪物，這裡頭沒有誤會吧？」
米卡莎說那是因為不理解，世人不了解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感到害怕。然而在我們的生活經驗裡，人們壓根就不想要去理解他人，因為一旦你了解到別人經歷了什麼樣的人生，為什麼會這麼做，你自己的感覺跟情緒就不知道要擺在什麼地方了。相較於累死人又給自己找麻煩的「換位思考」，照著群氓的民粹邏輯過日子，既輕鬆又單純。為什麼不呢？那個討人厭的傢伙如果是壞人，那很好，讓我們幹死她；如果她不是，那我不想要知道，讓我們幹死她。這是《最後生還者 第II章》 (The Last of Us Part II) 教會我的事，《進擊的巨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每個人的心中，都住著一個賈碧
那個活該被幹死的臭婊子，是最終季真正的主人翁賈碧·布朗。你打開任何一個影音平台的彈幕，就會看到一堆觀眾在狗幹賈碧，原因當然是她一顆凶彈，打死了主角群裡個性最為討喜的莎夏，但她這樣做有什麼錯嗎？對她而言，莎夏是那個方才蹲伏在屋頂上一槍一個，把平常很照顧她的守衛大叔狙擊掉，冷血無情的殺人惡魔；而就在這之前沒多久，她的同伴被飛來的瓦礫砸爛了上半身，另一個同伴為了救她被逃難人群踐踏踩破了腦袋。她拿起槍來反擊敵人，到底哪裡應該被指責了？「因為我是艾爾迪亞人，只要走出收容區外，就會被吐口水，經歷了很多不堪的回憶；所以我才想要努力，向全世界證明艾爾迪亞人是好人。總有一天，這枚艾爾迪亞人的臂章，會成為值得誇耀的標誌⋯⋯我一直是這麼深信著，一路努力過來的，但這一切都被毀了。就算是這樣的收容區，也是有我重要家人所在的家啊，我無法原諒有人這樣踐踏我的家園！」
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賈碧活脫就是個女版艾連，滿腦子對未來的熱血想望，對於無端的家破人亡忿恨難消，劍及履及地進行復仇的反擊。她奮戰的片面正義源自於資訊不對等，她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但是一路伴隨著艾連走過來，跟著他一起逐步了解真相全貌，對於他的心境轉變感同身受的觀眾，又有多少人要跟賈碧共感呢？人是一種很狹隘的經驗動物，他們幾乎只能活在自身的經歷中，光是「知道」與「理解」，很多時候管不了半點屁用。賈碧的乖孩子夥伴法爾可·葛萊斯，因為有機會旁聽艾連跟萊納的真心話，他的見解比起賈碧稍微沒那麼狹隘一點點；他試著告訴賈碧，他們之所以遭受這種被踐踏的對待，是因為「敵人」也曾經被瑪雷戰士這樣踐踏過，被殺掉很多人，所以才來報仇的。而賈碧是怎麼打他槍的呢？她沒有直接否認法爾可說的不是事實，而是冷冷地回問他一句：「你有親眼見到嗎？」法爾可沒有，賈碧也沒有，那些都不是我們親眼見到的經歷，所以我要拿槍去幹爆那些該死的惡魔了，這裡頭沒有誤會吧？（扣扳機）
賈碧就這麼一槍讓莎夏領了便當，然後出於「諫山的善意」，她跟法爾可越獄逃跑，不偏不倚竟然逃到了莎夏家，受到不知情的莎夏一家人親切款待。莎夏當年在路邊救下的小女孩卡亞，帶著賈碧跟法爾可回到她老家現場，繪聲繪影地還原她媽被巨人吃掉的情境。「城牆外的人類說我們是惡魔的民族，對吧？可是我不懂為什麼我們會被恨成這樣。你們告訴我，我媽她做了什麼嗎？她是做了什麼才被人恨成這樣嗎？現在活著的我們，到底犯了什麼罪？」賈碧搬出艾爾迪亞人的歷史原罪，以及她的家鄉被蹂躪的事實，但這些都不干卡亞她媽的事；面對卡亞說她媽沒有殺過任何人，為什麼得要被活生生地啃食身體死掉，撕心裂肺的靈魂質疑，就連深信自己是正義一方的賈碧，也只能啞然地無言以對。
但是卡亞並沒有要怪罪她眼前這兩個人的意思。「謝謝你跟我說實情，不過你跟我道歉就太奇怪了，你只是剛好出生在瑪雷而已。」相反地，卡亞還打算幫助他們返回瑪雷，因為倘若當初挺身而出救她一命的莎夏還活著，她一定不會對眼前無處可去的這兩個瑪雷小孩見死不救。「我想要成為像那個姊姊一樣的人。」人確實是一種很狹隘的經驗動物，他們幾乎只能活在自身的經歷中，但這偶爾也可以往好的方向發揮作用——只要你親身經歷過某種感動人心的「風範」，你就會不自覺地也想要有為者亦若是。那股向上騰升的生命力度，總是很容易開始催動我的淚腺。
能讓你走出森林的，只有愛與寬容
賈碧的身份還是曝了光，把她拎到莎夏爸面前的，是在島上當大廚的瑪雷人戰俘尼柯洛。他跟所有的瑪雷人一樣，原本很討厭島上的艾爾迪亞人，但是後來跟 104 期要角群相處得還不錯，跟吃貨莎夏更是日久生情。看著他不顧遭受拳打腳踢，也要去給莎夏的墓悼念致意，你不禁要油然生起一股惆悵感，而他對賈碧憤怒的咆哮更是讓人揪心。「我也有過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她是艾爾迪亞人，是惡魔的後裔，但我做的料理她吃得比誰都還津津有味！是她把我從這場愚蠢的戰爭裡解救出來的，她讓我明白，製作能夠讓人喜悅的料理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她叫做莎夏·布勞斯，是被你奪去性命女孩的名字！」
賈碧聲嘶力竭，反擊說她也一樣有許多重要的人，都被那個莎夏·布勞斯開槍打死了，所以才會找她報仇。聽著賈碧把她女兒說成「那個惡魔女人」，莎夏爸跟尼柯洛要過他手上的菜刀，然後在這遂行私刑正義一點也不奇怪的摩門特，莎夏爸卻說出了也許是《進擊的巨人》整部作品，高度最高的一段話：
「莎夏曾經是個獵人，我從小教她用弓箭，在森林裡獵殺野獸來填飽肚子，因為那就是我們的生存之道。但我知道時代已經變了，無法繼續用這種方式生存，所以才讓莎夏離開森林。然後島上與世界有了交集，莎夏成為士兵，入侵別人的土地，開槍殺了人，然後被人射殺⋯⋯結果我本來是想要讓她離開森林，卻讓她踏進另一座繼續互相殺戮，名為世界的巨大森林。我認為莎夏之所以會被殺，是因為她在森林裡迷了路出不去；至少得讓孩子們離開這座森林，不然無論到什麼時候，人們都只能在原地打轉。背負過去的罪與恨，是我們這些大人的責任。」
莎夏爸不愧是真正的男子漢，而奈爾也短暫地當了一回男子漢。這哪位啊？奈爾是那個先前戲份一直不多，跟艾爾文向來不怎麼對盤的憲兵團團長，雖然通常扮演著思想有些跟不上主角群的官僚角色，不過看得出人並不是個混蛋。他很想念妻女，知道自己大概率無法活著回去，偷偷把他看管的法爾可放了，讓他跟來營救他的哥哥團聚，「這裡不是孩子該來的地方，快回家吧！」他哥並不知道奈爾的意圖，原本打算拼槍，賈碧卻在最後一刻把他拉住。法爾可他哥問賈碧為什麼會相信敵人，賈碧一時間也說不上來，但她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了：她隔牆聽到莎夏爸一家在逃命時，還在關心她跟法爾可有沒有逃出來，感動地想要衝出去認親，卻被最先把她當朋友，得知真相時氣得抓起牛排刀要捅下去的卡亞，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我無法原諒她。為什麼要去擔心殺死姊姊的人？我想殺了她報仇。」
「⋯⋯原來根本就沒有什麼惡魔，在這島上的都只是人類。我終於明白萊納的感受了——我們只是擅自把素未謀面的人，全都當成惡魔看待，一直、一直重複做著同樣的事⋯⋯」於是賈碧又拿起了槍，但她不再是為了殺戮復仇，而是為了保護那個方才還想殺了她報仇的小女孩——在卡亞眼中，拼了命救她的賈碧身影，化作當年為她挺身奮戰的莎夏。賈碧不知道卡亞為什麼要幫忙掩飾她的身份，卡亞也不知道賈碧為什麼要那麼拼命救她，其實就連她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那有妨礙你打從心底覺得，這才是我們應該要去做的事嗎？
「我本來想要殺你的，所以我是惡魔吧？」
「不，我才是惡魔，我已經殺過好多人了，只是為了得到讚賞⋯⋯那就是我心中的惡魔。」
「那惡魔也存在於我心裡。在卡亞心裡，在任何人的心裡⋯⋯每個人的心裡，都有個惡魔，所以世界才會變成這樣。」
「那我們該怎麼做才好？」
「⋯⋯我們要走出森林。就算走不出去，也要持續努力，試著走出去。」
這才是《進擊的巨人》整部作品，真正想要說出來的那件事：人生最重要的不是自由，而是選擇走出森林的自由意志。我向來是個哭點很高的人，但我給這部作品的眼淚，就留在這裡了。 Q_Q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米卡莎扛鐵軌，我看到了什麼？（揉眼）
- 皮克叫波爾柯的顎巨人幫忙切斷把她跟賈碧銬在一起的手銬，結果他一揮爪，把皮克的手就著手腕切掉。兩個女生捧著斷手一起尖叫是怎樣啦？ :-D
- 論叫對官階的重要性：
「馬迦特隊長，萊納他⋯⋯」「我升元帥了。」
「射得漂亮，馬迦特隊長！」「是元帥啦！」
「暗算可只有一次機會唷，馬迦特元帥！」「（砰！）（正中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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