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最後生還者 第II章》這樣,讓玩家引頸期待了這麼多年,卻在發售當天就全球輿論大炎上的遊戲,到底該怎麼說呢?我發覺我彷彿身處在一種跟女生朋友們討論事情的鬼打牆情境:每當你正要把事情探討到可以開始釐清某個點的時候,她們就突然丟出另一個跟三秒前完全無關的點,你不接話就好像就沒在傾聽她們的想法,你一接話前面那個點就永遠說不清了;到最後你只知道反正那個渣男就是個差勁透頂的大爛人,那間網美餐廳什麼都東西都雷到不行,那份工作就是個犯小人又有慣老闆的鳥差使,姊妹們氣了老半天,不知道是哪個該死的渾球幹了什麼好事。
這些天我跟任何人聊到《最後生還者 第II章》,總是會陷入這種談不出個所以然的困境。這款遊戲有很多角度可以切入,但幾乎每個角度都很淺碟,幾句話就說完了,談不到深處去;每個人幾乎都有一個他覺得這款遊戲失敗至極的因素,但你問他這個因素若是照他的意思修改,這遊戲是不是就沒那麼糞了,他又沒有很想因此改變對它的評價;於是他會試著換另一個角度來評價這款遊戲,然而每一個角度都一樣淺碟,也同樣會被另一個跟它一樣淺碟的角度干擾。到最後你們什麼鳥都沒探討出來,只覺得被這款遊戲攪得莫名煩躁,對它感到無比厭惡,情緒極度惡劣地把它封為世紀糞作,但又端不出一個無懈可擊的論述,說服這個世界以及內心深處的自己,這款遊戲究竟是爛在哪裡,讓你如此地怒火中燒。
《最後生還者 第II章》當真是一款屎坑挖出來的糞作嗎?不,它距離糞作很遙遠,你從來不會對一款真正的糞作憤怒到這種程度。它是一款想要表達些什麼,但是說故事的技巧太爛,讓人不知道他想要供啥小的失敗之作嗎?不,它說故事的技巧極為高明,它幾乎沒有讓你搞不懂的地方,也幾乎讓你產生了每一個它預期你會產生的反應,只是那非但不是你想要的,還恰恰是你最不想要的。這就好比你進了戲院,滿心期待看到 Christopher Nolan 沉潛多年的最新力作,想要再次回味《全面啟動》 (Inception) 或《星際效應》 (Interstellar) 帶給你的無比感動,他卻端給你 Lars von Trier 的《撒旦的情與慾》 (Antichrist) ,從人性最本源的層面噁心你,還要你省思男性內心深處,對於女人性解放根深蒂固的無端恐懼。 Lars von Trier 總是刻意要挑戰你的舒適圈,並且從不覺得自己需要為觀眾身心兩方面的不適道歉,我猜 Neil Druckmann 有為者亦若是。
你不需要在乎的事
所以我該怎麼把關於《最後生還者 第II章》的事情說個清楚?我決定掏出那把用得有點少的「奧坎的剃刀」 (Occam's razor) ,先把我們「不需要討論」的點砍掉:
- 我對於預告詐騙這件事並不是那麼在乎。它掛羊頭賣狗肉的做法,在商業道德上確實說不過去,但是不看預告直接進場的觀眾大有人在,本片也不需要依附在預告上面存在。預告內容與本片不符,不應該成為你批判本片的理由。
- 我也不是很在意遊戲裡頭,關於 LGBT 、猶太教、亞裔便當臉的各種「社會正義戰士」設定。無論製作小組想要在遊戲裡頭偷渡什麼進步主義價值,他們處理得都很淺薄;你就算把這些人設全部換成政治沒那麼正確的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 (WASP) ,也完全不影響你理解與評價這個故事。
- 我更懶得去管頑皮狗公司內部上演了什麼宮鬥劇,以及製作人是怎樣在社群媒體嘲諷放滿拉仇恨值。羅蘭・巴特不都說了「文本誕生,作者已死」嗎,既然一部作品終究是要脫離作者,獨立被解讀的,那麼反過來說,他當初在社群媒體上放了什麼地圖炮,又有什麼值得被理會的意義呢?我從來不去管作者怎麼經營社群媒體,雖然這觀念似乎是有點跟不上時代了⋯⋯
但是相對地,有一件事情非但不能用奧坎的剃刀砍掉,整個文本甚至是必須要建立在這個前提上:這是《最後生還者 第II章》,它完完全全是前作故事的延續,它必須要跟前作合在一起看待。有太多熱愛一代的玩家,情感上無法接受二代的劇情,理性上卻又沒辦法直接噴它是糞作,就用一種似是而非的論調,試圖為自己內心的矛盾解套:「這款遊戲不要掛《最後生還者》的 IP ,我就還可以接受。它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消費我最愛的 Joel 跟 Ellie 。」不,它如果不是《最後生還者》的延續,把一代的人物換成一批路人,或是讓沒玩過一代的玩家只是讀個前情提要直接玩二代,那它就會跟許多探討過同樣主題的作品一樣,成為一款不痛不癢,不溫不火的佳作——你會知道它想要表達什麼,你會覺得它說得很好很正確,你甚至會發表一些聽起來很了不起的感想,然後你就會完全錯過那個點。
什麼點呢?仇恨。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的仇恨。以及被仇恨隱藏到幽深之處幾不可見,名為「寬容」的一燭光明。
生命的意義,死亡的價值
這聽起來有夠八股的,所以我們直接從那顆「喬爾夫球」談起吧。只要是熱愛一代的玩家,沒有人能夠接受 Joel 就這麼死掉了,而且死得那麼突然,那麼粗暴,那麼沒有價值。我們都希望生命能夠有其意義,都想要有個英雄般的死法,但生命本來就沒有什麼意義,死亡經常就像這樣毫無價值。在一部我極為欣賞,世界觀比《進擊的巨人》還要晦暗的科幻神作《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裡頭,有一段很契合這個事實的獨白,不過要說明那個情境有點麻煩,我把它代換成一個遊戲裡的假想情境好了:假設 Ellie 回到據點之後,在 Jesse 的告別式致詞,她會怎麼說呢?「因為我的關係, Jesse 死了。我們全都聽過那些祈禱詞,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有什麼意義。我們想要相信他是為了什麼而死,但是在這個末世中,人們就是會死,死得愚蠢透了。這就是場意外,一點也不光彩,沒什麼我們可以讓自己好過一點的說詞,他就這麼死了!而我得要承受這個事實。」
Jesse 被一槍爆頭,死得毫無價值,但是 Joel 被當成喬爾夫球打,卻不能說是沒有意義——不管你喜不喜歡,他都是咎由自取,被尋仇也只是剛好。這樣說似乎顯得我有多討厭 Joel ,我也承認我對 Joel 的感覺好像不能說是有愛,但那並不表示我一點也不在乎這個角色。 Joel 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能夠讓我共感的混亂中立人物,而他可是為了一己之私,把拯救世界的那一丁點希望之光親手抹滅的萬惡罪人哪,無論怎麼說都是不能被原諒的吧?但是一個父親不惜斬佛滅世,也要保護女兒的心情,你又怎麼能說他錯了呢?你可以喜歡很多作品,但真正能夠對你產生重大影響的卻是鳳毛麟角,《最後生還者》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作品——我是從這裡開始,學會體諒人們慣性的本位主義、自私利己跟不識大體,因為每個人可能都有屬於他的某個 Ellie ,一份沒得商量,值得他背離一切社會公約數的至高價值。
可以體諒,並不代表那就是正當的。 Joel 這些年壞事沒少做,人也沒少殺,不得善終只能說不意外。但是這批跋山涉水,千里尋仇來殺他的人,卻透著事有蹊蹺的味道。他們對於 Joel 抱持著非常明確的集體恨意,卻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他們恨到對著屍體吐口水唾罵,卻留下明擺著日後會來尋仇的後患不殺; Ellie 只知道這群人不由分說地虐殺了 Joel ,然而先前曾經短暫操控過「帶頭大姊」 Abby 的玩家,卻知道李組長眉頭一皺,案情鐵定不單純。
不明就裡的 Ellie 就這麼踏上了復仇之路,宛如《基度山恩仇記》 (Le Comte de Monte-Cristo) 的情節似地,仇人一個個揪出來盤查制裁,中間不時跟她的愛情伴侶 Dina 進行一些可有可無的互動。這段構成《最後生還者 第II章》上半場的戲碼有點乾,但復仇向來就是這麼樣一條既漫長又無趣的路途,那只是一條你自覺必得走完,人生才能繼續運轉下去的路途。 Ellie 想問出元凶 Abby 的下落,我則是想知道 Abby 跟 Joel 究竟有什麼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但是他們一個個死到臨頭都不說,只是一個勁地跟你說 Joel 罪有應得,想想他幹了什麼好事,有多少人因他而死⋯⋯
誰有權幫你決定你的人生?
Ellie 以為她堅定不移的復仇之路,在發現對方是火螢成員之後,開始產生微妙的動搖——火螢一直是她跟 Joel 心頭上的疙瘩,而在不時穿插在這段復仇之旅當中的補敘片段,我們得知在一代的結局之後,那塊疙瘩是怎麼發展的。這些為數不多,甜美地令人心疼的回憶片段,證明頑皮狗不但知道玩家期待看到的是什麼,他們也完全有能力製作出原汁原味的感動,卻刻意選擇不端出這盤菜,因為那份相依於世的美好羈絆在一代已經說透了,他們現在要談些別的一點也不美好的事情。你說他們在餵玩家吃屎,我覺得他們真的很堅持,堅持到你不得不佩服。
很多人覺得 Ellie 為了火螢的事跟 Joel 翻臉決裂,是推翻了一代那饒富況味的完美結局,我不認同這種看法。 Ellie 在一代結尾時,很明顯心裡知道 Joel 在跟她裝肖維,真相絕不是像他賭誓的那樣;她心情複雜,有點無奈地說「好吧」,不然你要她怎麼說?像她兩年後那樣,用情緒勒索硬逼著 Joel 吐露不願面對的真相?設身處地,換作是你, Joel 都敢像教父 Michael Corleone 那樣,面不改色跟你賭誓了,你也只能跟 Ellie 一樣,「暫時先這樣」。那並不表示她就默認了 Joel 沒告訴她的那些事情,可以這樣模模糊糊地,成為她生命歷程中一塊永遠不清不楚的存在。
這種曖昧不清,沒有真正揭過的事情,有時候你運氣好,這輩子再也不需要面對,你就不必負擔處理它們的成本;有時候它們則會像癌細胞一樣,在你心頭滋長成一塊日漸抑鬱的陰霾。火螢的事就是這種陰魂不散的陰霾,它有時會以一些貌似病態的噴漆標語形式出現,字字血淚地提醒你這世界有一群人因為你而陷入絕望;有時則是以被感染同伴的自戕屍首形式出現,無言地控訴他們因為你而得不到希望。早晚有一天你會再也無法承受這遮空蔽日的心理陰影面積,非得要把它搞個水落石出,而我們也總算確定了 Ellie 對這件事的真正想法:「我本該死在那間醫院的!我的人生就會該死地有意義!你卻把這意義奪走了。」
我身邊的每個玩家(跟看別人玩的雲玩家)看到這裡,都為老淚縱橫的 Joel 感到不值,覺得他不該得到這種對待。我說你們每個人都不夠在乎 Ellie ,她會氣成這樣完全合理,因為那正是你我每個人都會有的反應。這跟 Joel 是不是為了救她,為她付出了多少無關,因為無論你為一個人付出多少,你救了她多少次,那都不是你可以幫她決定她的人生的理由。今天如果有個人對你好到沒話說,甚至救了你好幾次的命,然後有一天他告訴你,他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幫你做了一個決定,那個決定讓你這輩子最在乎,最想要做的那件事,「永遠」都沒有機會實現了,你覺得你能夠比 Ellie 更懂得同理心嗎?
混亂善良的火螢為了拯救世界的一線曙光,不惜犧牲一名少女。混亂中立的 Joel 為了割捨不下的父女私情,不惜幹翻整個世界。他們各自都有很好很正當的理由這樣做,但他們的作為說到底並沒有什麼兩樣,都是為了自己最在乎的事物,擅自為 Ellie 決定了她的人生,決定她應該要為這個悲慘的世界被獻祭,或是決定她應該要為自己需要一個移情對象而活下去。沒有人想要去問 Ellie 她想要怎麼樣,因為他們都怕 Ellie 的答案不是他們想要的,火螢怕她不想死所以不敢去問, Joel 怕她不想活所以不敢承認。
我認爲他們都做了錯誤的事。這個世界並沒有比任何一個人的性命來得更為珍貴,火螢如果真的相信這個世界比 Ellie 的性命更有價值,那他們就去說服她,他們沒有權力幫她決定她的生命有多少價值。至於 Joel 嘛,如果他真的相信 Ellie 比整個世界更有價值,那他同樣應該要去說服她,就算事前形勢所逼不得不得不先幹,事後也該理直氣壯地告訴她實情——但他沒有,他是心虛地一直想迴避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 Ellie 很可能會做的是另一個決定,而那是他私心不願意接受的決定。某方面來說,火螢的獨斷專行,反而給了他一個方便,讓他有機會按著自己的私心,擅自幫 Ellie 決定她的人生,而我不敢相信我竟然得在這裡為 Ellie 的憤怒辯解!自由難道不是這個時代最崇高的普世價值嗎?為什麼無論誰對你這樣做你都會炸鍋的事,換成 Joel 對 Ellie 這樣做你就覺得很可以,她一個才剛脫離中二年紀沒幾年的少女,就應該體諒老爸的各種寄情心理,讓他不由分說地幫她決定她的人生該怎麼走下去?
全世界都該換位思考,只有我不必
對於復仇原本毫無懸念的 Ellie ,在虐殺了 Nora 之後卻有些莫名的激動,這個情緒轉折乍看有點奇怪,實則其來有自: Ellie 發現這些人是火螢,她可以理解為什麼他們不遠千里來殺 Joel ,甚至你可以說她跟這批人有某些共通的痛,但在她的立場又不能不幫 Joel 報仇,這開始在她的內心造成衝突。《最後生還者 第II章》大量採用這種先拋出一個看起來很不自然的奇怪轉折,然後緊接著立刻插入一段陳年往事,回答你內心疑惑的敘事手法,加強那個矛盾的戲劇效果;如果那個衝突感沒有要立刻化解,劇本也會先給玩家一個「此處別有隱情」的線索,暗示玩家日後自當分解。我在整個遊戲過程中,從來不覺得有哪個角色的反應是莫名其妙的,而且那都有脈絡可循,不需要玩家腦補;但是當你先入為主地希望他們做出某些選擇,他們卻不按照你的期待做事時,你就會覺得他們人設崩壞,強迫降智。
同樣的道理,當這個遊戲到了中場,押著玩家去操縱他們深惡痛絕的 Abby 時,我反而覺得這樣的視角切換是必然的——我並沒有很急著要知道 Abby 跟 Ellie 的對峙究竟要如何收場,但 Abby 當初打完喬爾夫球之後,為什麼沒有讓她的同伴去做在這個世道理所當然的根絕後患,讓明擺著會來報仇的 Ellie 跟 Tommy 兩人活命,我是真的想知道。但這就必須讓玩家脫離 Ellie 的片面觀點,去體驗她不可能知道的 Abby 視角,而我們也不怎麼意外地,確認了一些有些玩家可能老早就猜到的事: Abby 曾經跟 Ellie 一樣,是個熱愛生命,跟老爸很要好,願意為世界犧牲奉獻的少女; Abby 為了報父仇,把自己鍛鍊成渾身肌肉的戰鬥兵器; Abby 打爆了 Joel 的頭,這筆帳對她來說就此了結,即使她的同伴幾乎都主張斬草除根,她也沒有要再多殺人的意思。
請注意這是一個只有在遊戲或戲劇中,才有機會實現的「換位思考」。在現實生活中,你幾乎總是跟 Ellie 一樣,對於事實只有片面的理解,然後根據這片面的理解去決定你的行動。你既沒有機會也不會特意去探究, Abby 為什麼不遠千里來打喬爾夫球,又為什麼明明可以殺了你們卻不殺。然而多數玩家的反應,卻證明了我們其實並不需要練習換位思考這件事,因為即使遊戲的腳本開了上帝視角,幫玩家做好了一般來說很難做到的換位思考,我們這才發現人們壓根就不想要換位思考——你一點都不想知道 Abby 的人生經歷了什麼,她有完全正當的理由來打喬爾夫球,她既不邪惡也不可恨,因為這麼一來,你就不知道要把自己的憤怒與不平擺在什麼地方。 Abby 如果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那很好,讓我們幹死她;如果她不是,那我不想要知道,讓我們幹死她。
隨著敘事轉換到 Abby 觀點,玩家也看到了在前半場被 Ellie 一個個做掉的人,他們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人——一群既不好也不壞,跟 Ellie 等人一樣,有生活、有朋友、有欲求、有摩擦,各有缺點但並非不能包容,努力在這個悲慘的世界裡,像個正常人活下來的人。我寫著寫著,覺得這個描述有點熟悉,後來想起來這不就是《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的達達拉城眾人嗎,人家的帶頭大姊黑帽大人可是連維護自然平衡的山獸神都殺掉了啊,只是宮崎駿很用力地把她們描繪成一群有缺點但不失可愛的普通人,你就不覺得達達拉城這群人做了多可惡的事。 Neil Druckmann 並沒有很用力地把 WLF 描寫成一群有缺點但不失可愛的普通人,但他們打死了 Joel ,他們是你的敵人,所以他們都去死吧,他們的生命沒有重量,他們沒有基本人權,他們並不擁有吃漢堡、談戀愛、互相關懷的權利。
對我來說,《最後生還者 第II章》是一場無心插柳的社會實驗,它跟一代一樣再一次對我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它證明了人們平時聲稱自己信仰的愛與和平、民主多元、友善包容,換位思考,一旦有切膚之痛,這些高大上的價值有多麼經不起考驗。最讓我感到咋舌的是,玩家並不是搞不懂這個文本想要表達的是什麼, they just don't care a shit ——你讓他們感到噁心,他們就要幹死你,誰管你擁護的是什麼社會正義戰士的大旗。
「也許是我們不再尋找光明。」
於是《最後生還者 第II章》進入了下半場,許多玩家宛如在收看三百集以後的八點檔本土劇,整顆懶趴火地邊罵邊玩這極度反人類的 Abby 線。但這俗稱強灌玩家吃屎的後半段,其實才是這個文本真正想說的故事,裡面有很多遠比 Ellie 枯燥乏味的復仇之路有意思的點,只是玩家忙著從滿嘴屎味裡擠出一句「幹你娘」來,恐怕什麼況味都品嚐不出來。
我很遺憾你吃到了滿嘴的屎,不過我還是要說說我吃到的是什麼。 Abby 打完喬爾夫球之後,回到西雅圖的 WLF 據點,繼續過她的日常:練練槍,跟狗狗玩我丟你撿,殺幾個不識相的殘疤。了結了 Joel 這條殺父之仇,並沒有讓她的日子過得比較好,反而是讓參與這件事的人們都不太開心。這是大家一致認同要去做的事,但是伸張正義的感覺並沒有如他們想像中的那麼美好,這變成一件沒有人想要提及的醜事,但是內心的陰影並不會因為你諱莫如深而消失。還記得 Nora 死前對 Ellie 說的話嗎?「你還會聽到他的慘叫聲嗎?我每晚都會聽到⋯⋯」
我知道你並不在乎這批人的悲歡離合,說實話我也不怎麼在乎,我甚至不覺得製作小組有要我們多在乎他們的意思。但是在這批面貌模糊,在玩家心中也沒有半點生命份量的仇人裡,有一個人必須要單獨挑出來講: Owen 。誰是歐文?他是在喬爾夫球現場力排眾議,不讓同伴殺掉 Ellie 跟 Tommy 的最後良心,「這樣太超過了,他們沒有做錯什麼!要是我們殺了他們,那跟他 (Joel) 有什麼兩樣?」不過當你切換到 Abby 的視角,你卻發現 Owen 吊兒啷噹的總是游手好閒,一發現什麼好地方就把它改建成歡樂砲房,腦子裡想的似乎總是多人運動的可能性。如果 Owen 是你在現實生活中認識的人,「渣男」應該是你最有可能封給他,一個不太精確但非常傳神的評語,你恐怕不會覺得他是什麼有肩膀有擔當,有為有守的真男人。
然而這個在私德上有點令人感冒的 Owen ,卻是整個遊戲裡最接近你我平時會認定為「好人」的人物。每當 Abby 心心念念只想著要找 Joel 報父仇,他總是不置可否,旁敲側擊地試著勸退;他也是第一個對這個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世道感到心很累,決定不再為了他根本不在乎的地方而戰。 Abby 說他太天真,應該要試著變成熟點,「是嗎?那我該怎麼做?我是不是該去找殺了我家人的兇手?拿刀捅他們?把他們折磨到放聲慘叫......」
Owen 想要去找謠傳在重整旗鼓的火螢。 Joel 扼殺了火螢拯救世界的唯一希望之後,失望至極的火螢決定解散。「現在該怎麼辦?待在隔離區?加入某些三流的反抗組織?」但這個世界還是有人不放棄,還是有人在乎這個世界,還是有像 Owen 這樣,在外頭繞了一大圈,終究還是回歸到《星際大爭霸》這部我極為欣賞的科幻神作,從頭到尾都在講的那件事:光是活著還不夠,要活得有價值。
所以 Abby 是被 Owen 照了聖光,突然良心發現想要當個好人嗎?如果劇本這麼鋪排,那就真的落實了要幫 Abby 洗白的批評,而且還洗得頗粗糙,可我不這麼認為。 Abby 想要做好事,是因為她本來就有向善的傾向,只是被殺父之仇亂了套,她必須先讓罪有應得的 Joel 得到正義的制裁;她完成了華麗的復仇,卻沒有回到原先的人生道路上,依然陷在每天跟 WLF 口中的殘疤殺來殺去的無間道裡。「我們到底怎麼了?」「也許是我們不再尋找光明。」這就是為什麼她偶然間跟兩個脫離殘疤的孩子吳越同舟,明明你救我我救你已然互不相欠,她卻還要多事回去幫他們取藥救人,「我只是⋯⋯需要減輕一點內心的重擔。」
編劇在這裡用了一個比較直白的隱喻,讓 Abby 前後三次回到那間命運轉捩點的醫院,面對她內心過不去的那個坎。第一次是她真實經歷過,目睹老爸屍橫就地的現場,她尋找光明的人生在那天按下了暫停鍵;她了結了殺父之仇,世界卻沒有恢復轉動,直到 Yara 跟 Lev 與她的生命交錯,這兩個孩子是她這段日子以來最接近光明的存在,而他們卻在她的夢裡,被吊死在她老爸屍橫就地的手術室。她不能坐視他們跟她老爸一樣,再一次隨著這個世界的希望之光,死在那間手術室裡;於是她爬上自己最懼怕的高空棧道,在醫院最幽深的感染原爆點跟《惡靈古堡》跑錯棚的怪物死命戰鬥,拼著被所屬團體點名捕殺的風險,終於在第三次回到那間該死的手術室時,看到象徵著她內心嚮往光明的父親,音容宛在地轉過身來對她微微一笑。這個榮格式的象徵對我來說有點太淺白了,但我不得不承認,看到她老爸超現實地活著,回眸一笑的那一瞬間,我的內心竟然有股不爭氣的感動。
歡迎來到黎凡特
Abby 的人生從這裡再度開始轉動,她只想把兩個孩子救出來,讓他們跟著 Owen 去尋找火螢,展開他們想要為自己選擇的新生活。但是當你夾在兩個世仇團體之間,想要置身事外的企圖往往只是緣木求魚。藉由 Abby 的視角,我們可以發現 WLF 明顯是個紀律嚴謹,軍事化管理的戰鬥團體,而透過探索過程中發現的大量便箋,我們也逐漸了解在 WLF 眼中的瘋狂邪教 Seraphite ,其實也不能簡單地說成是一群神經病,而是一群劫後餘生的倖存者,依循著原本毫無暴力指涉的心靈教導,凝聚而成的信仰團體。我一直很節制地儘量不扯到 Neil Druckmann 的猶太背景,但這怎麼看都像是在架空歷史中指涉以色列人跟巴勒斯坦人。
你個別接觸這兩個團體時,並不會覺得他們有對方講的那麼糟糕,他們就像正常人類一樣,在乎同伴,彼此照應,閒話家常,噓寒問暖。他們都嚮往著愛與和平,但那僅限於跟自己的朋友分享,所有的非我族類都該死,而那些想要退隊脫團的傢伙也一樣。你也許不解為什麼 Owen 的同伴僅僅是因為 Owen 不願意殺掉放棄抵抗的殘疤,就把槍口反轉過來逼著他殺,或是為什麼 Lev 只是剃了個不被准許的光頭,就要被當成叛教者處置,但那就是這些團體為了維繫自身存續,必須要做的事——如果團體裡的成員可以憑自己的意志決定敵人生死,或是覺得戒律可以僅供參考,那這個團體就不會有足夠的凝聚力,讓它們在跟別的團體競爭時保持優勢。
WLF 跟 Seraphite 就這麼成天幹來幹去,今天我摸掉你一個小隊,明天你掃蕩我一個據點,雙方不斷在這些毫無意義的爭鬥上折損人命,仇恨成了根深蒂固的集體意識。他們的領導者並不是白痴,他們也知道這樣下去不是長遠之計,曾經試著停火協商,就如同那些每隔幾年就會有人嘗試孵化無精卵的以巴和談一樣,而你甚至不必去問他們究竟是誰先破壞停火協議的——這種事永遠都是這樣,沒有人想要破壞協議,但他們都覺得對方想要破壞協議,只要一丁點的擦槍走火就會全面引爆,而這惡性螺旋一旦啟動就永無止境。對面那些人看起來是那麼地討厭,要跟他們和平共存只覺得渾身不舒服,要把他們趕盡殺絕倒是痛快淋漓,不用說我們也是把什麼停火協議全部拋諸腦後,先幹死他們再說。就連這個遊戲已經強迫你全盤了透 Abby 的一切,你都不打算對她投注一丁點的同理心,你又怎麼能夠期待這些從來就不曾了解過彼此的人,會產生幹死對方以外的任何反應?
於是這遊戲進入了在浸淫感上,最令人驚心動魄的一段:玩家操縱著帶著 Lev 想要逃走的 Abby ,穿越火光燭天的屠城現場,槍聲沒有任何規則地隨處響起,人形在燃燒彈的烈焰中扭曲頹倒,每個人都在忙著殺死其他人,而世界就在此起彼落的尖叫跟哀嚎中崩解毀滅。 Abby 只想帶著她生命中最後的一盞光明遠走高飛,但是他的同伴卻只當他是跟敵人同路的叛徒,不由分說就地制裁; Lev 不捨他們不得不拋下的這麼多同伴,但這些人見著他卻只當他是違反戒律的叛教者,百忙中不忘騰出手來要殺他; Abby 跟 Lev 都已經不再有戰鬥的動機,但是在一個人人殺紅了眼,非我族類全都該死的世道,他們也只能為了自保,不得不繼續你死我活的無端殺戮。《最後生還者 第II章》有很多像這樣被批評為粗暴的敘事手法,但仇恨本來就是一件粗暴至極的事,它一點也不細緻,它沒有深度,沒有彈性,它就是要逼著你去做你萬般不情願的事。
各位觀眾,歡迎來到黎凡特,人間的修羅道。
必須走完的英雄路
《最後生還者 第II章》的故事接近尾聲,出現了一連串讓玩家覺得 WTF 的角色抉擇。這些抉擇都不是他們唯一合理的反應,但我覺得是比較好的鋪排,至少比大多數玩家希望的劇情走向來得好。我沒有要跟這款遊戲一樣,刻意要挑戰玩家好惡跟主流價值的意思,但我最起碼必須要對自己真誠。
Abby 回到水族館,發現她的朋友全都成了倒在血泊中的屍體,而兇手是他們先前手下留情,沒有殺掉的 Joel 同黨。這批忘恩負義的傢伙全都死有餘辜,就算是孕婦又怎樣, Mel 挺個那麼大的肚子還不是照樣被殺,以牙還牙也只是剛剛好。這是 Abby 原本要做的選擇,她就算在這裡把 Ellie 等人全殺了也不為過,但是望著出聲喝止的 Lev ,她模模糊糊地領悟到一件事:復仇這條路她以前就已然走過,結果一點也沒有讓她覺得比較好過,而他們才剛從無盡復仇的燃燒地獄裡逃了出來,她還要再回去嗎?所以她選擇放過了 Dina 跟 Ellie ,那既不是因為她覺得有愧於心,也不是她想要放什麼聖光,就只是一個很簡單的邏輯:她的人生需要的是光明,而復仇對她尋找光明非但毫無幫助,反而會造成陰霾。留下後患在現實層面是很危險的, Ellie 他們日後極有可能會再找上門來,但為了不走那條已經摸到黑的老路,她必須冒這個險。「別讓我再看到你。」
撿回一命的 Ellie 跟 Dina 回到據點,在附近弄了一個 Dina 夢寐以求的農場,跟 Jesse 的遺腹子過著一家和樂的三人生活⋯⋯直到一個毫無預警一閃而過的喬爾夫球畫面,告訴你 Ellie 一直都有嚴重的 PTSD 。大難不死的 Tommy 登門造訪,帶來了他探訪許久的 Abby 下落,要 Ellie 上路復仇; Ellie 沒有答應, Tommy 就對她情緒勒索,「忘掉她想必很容易吧,畢竟你在這裡過得很愜意⋯⋯」很多人對於 Tommy 在這裡的反應不能諒解,覺得他人設崩壞,但在我看來,他如果不是這樣的反應,那才叫做人設崩壞—— Abby 虐殺了他老哥,又讓他瘸了一條腿,眇了一隻眼,像他這樣的硬漢怎麼可能就這樣放棄復仇;但他這個狀況去尋仇沒有絲毫機會,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找上他先前還不想讓她涉險的 Ellie ,訴諸他們對 Abby 的共通仇恨。他不知道 Ellie 有 PTSD ,在他看來, Ellie 不願意上路的原因顯而易見,不就是眼下的生活可以失去的太多,她不願意賭上這些去冒險復仇。我也不贊同 Tommy 對 Ellie 情緒勒索,但我要說的是:倘若你是 Tommy ,你唯一的親人被人當喬爾夫球打了,你還為此瘸了腿眇了眼,不用說你也會情緒勒索。
Ellie 不顧 Dina 的強烈反對,整裝再次踏上追殺 Abby 的路途。就像我不敢相信我得要為 Ellie 對 Joel 的憤怒辯解一樣,我同樣不能相信竟然有那麼多人會覺得,這故事如果在農場這裡落幕的話該有多好——我的天,那才是不折不扣的糞作好嗎?!是什麼讓你覺得 Ellie 既然眼下過得好像還算可以,她就應該珍惜現成的小確幸,她做為一個復仇失敗的魯蛇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就應該這樣過著人家喬爾夫球打好打滿於己無關的人生? Abby 的英雄之路已然完結,但是 Ellie 沒有,她必須要上路,完成她還沒走完的最後一哩路;然而那既不是為了 Tommy 的情緒勒索,甚至也不是為了讓她寢食難安的 PTSD ,而是因為他想起了 Joel ,那個即使跟她關係已經差到無以復加,依然隨時準備為她跳出來修理人,無條件守護她的 Joel 。劇本在這裡插入一段開頭事件的補敘,不是沒有來由的; Ellie 披上 Joel 那件招牌褐色獵裝外套,義無反顧地上路,也不是單純地在消費一代道具的剩餘價值。
接下來發生的事很單純卻令人費解,你必須要毫無成見地全然投入 Ellie 的感受,才能明白她的每個心路歷程。 Ellie 循線找到了被一個混亂邪惡的爛幫派暗算虐待,奄奄一息的 Abby ,把她救了下來(沒有人應該受到這種對待),恍恍惚惚地跟隨她走到海邊,望著摀著腹部傷口滿是血汙的手,想起了一直困擾著她的喬爾夫球 PTSD ,於是拿出彈簧刀架著 Lev 的脖子,逼迫已經不想再陷在仇恨裡的 Abby 跟她做個了斷。 Ellie 跟 Abby 最後這場毫無技術可言,全然訴諸本能的王八打架,就如同《黑暗騎士:黎明昇起》 (The Dark Knight Rises) 那場警察集體衝鋒,跟罪犯徒手肉搏的場景一樣,重點不在寫實而是寫意——它只是要傳達 Ellie 此刻是擠出生命裡的每一分力度,真心想要給 Abby 死,因為直到她拼著被咬斷兩根手指,把 Abby 死死地壓制在水下,她漫長的復仇即將完成的這一刻,她都以為只要殺了 Abby ,壓在她心頭的那份重量就可以卸下。
Ellie 當然可以如眾多玩家期待地殺死 Abby 。事實上那是《最後生還者 第II章》原先設定的結局,是現實中最有可能發生的結局,也是一個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的結局,但那並不是一個很有意義的結局。為父報仇這件事情 Abby 已經做過了,但這一點也沒有讓她覺得比較好過; Ellie 就算在這裡為父報仇殺了 Abby ,她同樣不會因此覺得比較好過。她的 PTSD 不會因為她報了仇而消逝,她再也回不去跟 Dina 一家和樂的小確幸,反而會像 Abby 不斷回到那間警鈴大作的手術室一樣,她也會不斷回到那個哀嚎不斷的樓梯間,永遠無法從那場噩夢中掙脫。
「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原諒你這樣做,但我會試試看。」
所以 Ellie 在這大仇即將得報的瞬間,她卻鬆開了手,讓 Abby 帶著 Lev 離去。如果你糾結在正義必須得到伸張,絕難理解在這一瞬間想起 Joel 的 Ellie ,她的反應怎麼竟然會是鬆手放人;但倘若你在乎的是 Ellie 要怎麼跨越心中的那個坎,那麼她在這一瞬間選擇放手,就是一個再合理不過的反應,因為她想起的是在 Joel 死掉的前一天晚上,她去找 Joel 把事情說開,抱怨 Joel 擅自決定了她的人生,而 Joel 的回應是如果老天爺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做同樣的決定。
這是一段訊息量極大,跟一代的結尾相較毫不遜色,而且貫串整個系列作的演出。你如果能夠不要忙著為 Joel 感到不值,對 Ellie 感到不諒解,把你認為他們應該要怎樣,不應該怎樣的成見全部拋開,你就能夠讀到那裡頭各種五味雜陳,難以名狀的心情—— Joel 雖有歉意但又心意堅定地說他並不後悔那樣做, Ellie 泫然欲淚地說她雖然恐怕永遠也無法原諒他,但她還是會努力試試看,然後感受到她已經盡力想要修補關係的 Joel ,只能用一種不要太勉強女兒,體諒她的難處但極度委屈自己地說「這樣就夠了」。然後你把這一切的五味雜陳,濃縮在 Ellie 即將殺死 Abby 的那一刻,你也許就可以體會為什麼 Ellie 的憤怒在一瞬間轉為悲傷,難過到她自顧自地坐在水邊,把不共戴天的仇人 Abby 給放走——她一直以為她是要幫 Joel 復仇,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她真正需要的不是復仇,而是跟 Joel 和好,但她永遠都沒那個機會了。
Ellie 回到農場,望著人去樓空的房舍,拿起 Joel 在片頭帶回來送給她的吉他,斷了兩指的她卻連和弦都彈不全了。她默默地把 Joel 留給她的吉他斜靠在窗台邊,也不收好,背起背包啟程,把她曾經在乎的一切都留在身後。這是一個極令人悵然的結尾,但我望著遊戲裡最後一個鏡頭, Ellie 在失焦的背景逐漸遠去的背影,我的心中突然浮起一個無法解釋的念頭: Ellie 除了需要跟 Joel 和好,或許她也需要跟這樣的自己和好,而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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