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7日 星期四

父母子女的永恆牽絆——電影《永生樹》 (The Tree of Life) (2011)

《永生樹》海報

Terrence Malick 的電影,向來不怕觀眾不買帳。《紅色警戒》 (The Thin Red Line) 如此,另外三部我沒看過的作品,恐怕也是如此。但是你只要一想到他那個沒琢磨上個三年五載,說什麼也不願意遷就發片壓力的堅持,那個不用燈光班,每個鏡頭都要等到自然光恰到好處的龜毛,那個每秒二十四個影格,個個都可以獨立裱框成一幅印象派油畫,綿亙不斷的美麗⋯⋯看不懂又怎樣,你隨時都有其他那些凡夫俗子拍出來,成百上千的芭樂愛情爛笑劇或炫光奪目動作片可以拿去約會,而你約會的對象,大概也不外乎就是一些會自己上演芭樂愛情劇,還拍不動動作片的凡夫俗子而已。這可是 Terrence Malick 耶,三十八年來只拍了五部電影的 Terrence Malick 。

再說他的電影真的很難懂嗎?我覺得抱怨看不懂的人都搞錯了——大家是搞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拍,但是一定看得懂他在拍什麼。就像《紅色警戒》絕對不是你看慣的那種血肉橫飛戰爭片,但是「愛好自然」、「反戰」、「人性光輝」這幾個主題,你不用是文青也擠得出來一樣,《永生樹》的核心,真的就如同大家隨口說的那樣,是一個關於親情、信仰、以及生命意義的故事。看,並不難懂嘛,大家都可以是文青。

但是你若真的看懂了《永生樹》,與其說是震撼或感動,你更會感受到一種戰慄——它怎麼能夠那麼輕描淡寫,把幾乎所有人最珍視的生命價值,寫得如此脆弱。《永生樹》用一個無比恢弘的命題,去包覆一個小到不行的格局,而這個小到不行的格局,卻是普世裡大多數人生命價值的全部。以大臨小,以小觀大,你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在它那看似漫不經心的敘事拼圖中,被攻個措手不及。

道自虛無生一炁

人生究竟什麼為大?也許人生這個詞本身,就已經說明了一切。沒錯,人生就是「人」與「生」,對許多人而言,生兒育女便是人生中最大的事。這也就是為什麼電影一開頭,就要以一個突然其來的死亡,粉碎劇中人物對生命的寄託、企盼與信念。「我好想死,好去跟他作伴。」而這個為時不長的開場破題,也是一個讓不熟悉 Terrence Malick 鏡頭美學的觀眾,感受一下他習慣用什麼方式敘事的好機會:畫面不是那麼穩定,但絕非用手持攝影風格偽裝成紀錄片的跟拍鏡頭,引領著你跟在收到電報的母親身後,一路走到採光充足的落地窗邊,然後在一瞬間目睹她傷心欲絕,卻習慣性自抑的哀痛;下一個鏡頭,在工廠接到電話通知的父親,大特寫的臉上同時透著茫然無措與故作堅強,而被過濾得一乾二淨的現場音,逼得你不得不一起體會他那種世界剎然崩解的失落感。我看過不少死別戲碼,但是這麼常民卻如此痛徹心扉的,這好像是頭一回。好痛,怎麼這麼痛⋯⋯(揪心)

《永生樹》劇照

接著電影院的放映螢幕,馬上就被 Discovery 頻道蓋台了⋯⋯但是這個導演既然會在二戰電影裡,穿插動物星球鱷魚全記錄,還有大洋洲原住民生活誌,那麼從渾沌之初,宇宙洪荒開始談論生命源始,也就不會太出人意料了。於是你拉張椅子坐下來(如果你已經站起身來,準備要去外頭跟售票窗口吵著要退票的話),看著大霹靂以凌波光焰舞動四散,星體生成,火山爆漿,雷降於澤,軟泥怪裡生出草履蟲,海洋捲浪,綠草如茵,藍綠色的史前蛋伴著向日葵花海。小心翼翼的副龍櫛龍,最後還是奄奄一息地躺在河邊,而跑來一腳定在牠頭上的傷齒龍,最後卻彷彿已經滿足於生殺予奪的宰制感,逕自離去。你可以看漏了那個跨越時空物種的權力隱喻(後面有個人類爭執扭打的鏡頭,馬上喚起你似曾相識的記憶),不過特效大師 Douglas Trumbull 以《 2001 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 的手工藝精神,用各式染料跟高速攝影,做出不遑多讓的視覺特效,確實有它有別於電腦動畫的獨特質感。模擬自然,果然還是類比訊號比較傳真。

但是這段看似亂入的 Discovery 史前專題毛片,可不是以熱愛自然出名的 Terrence Malick 拍來自爽的。我在天地生成,萬物化育的影像中,逐漸喪失了時間感(誰能告訴我這段究竟有多長?看第二次計時的不算),覺宇宙之無窮,識盈虛之有數。然而就在你領受天高地迥的浩瀚與無情之時,伴隨著詠嘆調不時冒出的單句旁白,卻是一連串存在主義式的提問,而在那些問題裡頭,你可以嗅到濃厚的質疑氣息。

《永生樹》劇照

"Where were You?"
"Why should I be good? When You aren't."
"Why was he born?"

當你生活不如意,被剝奪了什麼,你的信念開始動搖,覺得上帝在找你麻煩,開你玩笑。當美好的事物來到你的生命中,你卻覺得你有行善,你有努力,這是你應得的。天造萬物,從來不是因為它欠了誰什麼;天降災厄,也從來用不著跟誰商量。這就是老子為什麼說「天地不仁」,但是只為了一家和樂而去信仰上帝的人,很難體會這一點。你的眼界被這些雄奇壯麗的影像,暫時拉到超脫三界之外時,你不免要覺得人類就為了那麼一點卑微的小情小愛,去跟他們一直覺得自己信仰得很虔誠的上帝認真,實在是有些可笑。

生命的意義,在創造宇宙繼起之⋯⋯

當局者迷,身在五行中的人們,對於自己一己生命的寄託,可以有多麼認真?恐龍滅絕後的六千五百萬年,轉瞬間整個被快轉掉了,時空來到 1950 年代的美國中部,《永生樹》終於進入它的主戲:為人父母,養兒育女的種種經歷與想望。我起先有點無聊地窩進座位裡,無感地看著那些美化過後的育兒成長錄影帶畫面。 Terrence Malick 的御用攝影師 Emmanuel Lubezki 還真會拍,把這些瑣碎點滴拍得那麼唯美,卻毫無造作之感,他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永生樹》劇照

但是看到後來,我逐漸挺起身子,專注看著這一格一格我在朋友的家庭錄影帶裡,看到不想再看的家常便飯:大手牽小手,玩仙女棒,切生日蛋糕,親子棒球,哥哥逗弟弟,浴缸水仗,一把抱起孩子的母親,抓著孩子雙手轉圈的父親。伴著 Bedřich Smetana 那首經典的《莫爾道河》 (Má vlast: Vltava) ,生命之樹化成了生命長河,構築成凡人所能想見最大的幸福圖像。在庭院裡種下的樹苗旁,一個小孩視角的仰視鏡頭,媽媽滿臉慈愛地對你說:「在這棵樹長高前,你就會長大了。」

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心中突然竄起一股惡寒。我看懂 Terrence Malick 想要幹什麼了:他要把你認為身而為人,最珍貴的那份天倫之樂,打造到一個極致,然後整個給你粉碎。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地面對上帝,不管你要還是不要。

但是你甚至不需要一個死亡,來粉碎你那自以為是的幸福。《永生樹》接下來花了很長很長,再一次使你喪失時間感的篇幅,讓你見證對子女有著深刻親情之愛的凡俗父母,是怎麼樣搞砸孩子的教育,造就你始料未及的隔閡。 Brad Pitt 跟 Jessica Chastain 飾演的 O'Brien 夫婦,是我們最熟悉的「嚴父慈母」典型,父親教育孩子們要以實力應付現實世界的殘酷,帶他們練拳,要他們服從,卻沒有以身作則的風範;母親教導他們愛與原諒的恩典之道,卻欠缺原則與力量,只能在先生的權威下唯唯諾諾。彼此扞格的人生觀,在萬中選一,從沒演過電影卻有著無比穿透力的 Hunter McCracken ,所飾演的主角長男 Jack 心中,成為無法調和的衝突根源。

於是父母雙全,家境小康,衣食無缺的男孩,逐漸醞釀出一些我們覺得非常死囝仔的行徑。他跟著同齡惡少砸人家窗戶,把青蛙綁在沖天炮上射出去,用 BB 槍射他弟弟的手指,偷女生的衣服卻不知道要幹嘛。他有時憎恨父親,恨到動念希望他死掉;有時厭惡母親的軟弱,厭惡到直接把話說出來傷她的心。當然他的這些劣行邪念,從未真正脫離小奸小惡的範圍,讓我們還能夠去體察他的感受,包容他的作為。但這正是《永生樹》為觀眾挖好的蘿蔔坑:你有沒有把握你不會把自己的小孩,也教育成這副德性?更有甚者,這裡頭有多少就是你自己的童年往事,有多少諱莫如深,你誰也不曾告知的可怕念頭?

《永生樹》劇照

這是我覺得《永生樹》最厲害的地方:這分明是 Terrence Malick 自己的成長經驗,整個時空的氛圍復刻得分毫不差,而那根本不是你我的生命歷程,可是竟然能夠跨越時空的局限與文化的特異,產生那麼多莫名其妙的共鳴。我的意思是,半個世紀前的美國眷村,關我什麼事啊,可是我竟然像是在看《寶島一村》一樣,彷彿能夠聞到草坪上的土壤味,聽到隔壁家教訓小孩的喝斥聲,看到那個不知何故,總是用廣角映入眼簾的一派制式房舍,以及總是站在家門口,等著你回去領罵挨罰,卻也準備了熱騰騰飯菜的母親。然後我再想想,咦,我也不是眷村子弟,那些眷村風情同樣不是我的生命經驗,憑什麼我會那麼有感覺?

於是我想,這個因為理念不合,寧願博士拿不到也不願迎合的哲學家導演,他一定捕捉到了某些人類的普世因果:婚姻關係裡既緊張卻又不失溫柔一面的微妙平衡,兄弟姊妹之間反覆交替的善意與惡念,一家和樂的表象底層醞釀的摩擦與裂痕。這些事情並不會因為你在哪個特定的時空成長生活,而有什麼根本性的不同,只要你有爸爸媽媽,兄弟姊妹,這些戲碼換湯不換藥,一定有你上場的份。

是永生還是輪迴?

《永生樹》劇照

那麼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自己的父母不再只是純然的敬重與愛慕?我們的子女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是我們記憶中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 Sean Penn 飾演的成人 Jack ,功成名就卻迷惘於冰冷無機的玻璃帷幕叢林裡,內心則像銀幕上呈現的影像一般,彷彿行走於寸草不生的礫漠,不是也挺像我們這一代人的寫照?你再去感覺一下,其實不只我們這一代,每一代人成長茁壯的同時,似乎都喪失了往昔的純真,而免不了有種迷失惘然的感覺。這難道不是古往今來的父母與兒女之間,似乎永遠無法超脫的輪迴?

親子之間這個永恆的結,是《永生樹》想要為世人探求解答的普世難題。但是它費了那麼大的功夫,還動員了大霹靂跟恐龍,最後卻只能靠著「死亡」這個無可迴避的終極歸宿,在象徵著身後世界,一片白淨的茫茫人海中,消弭所有的遺憾與隔閡,一切榮耀歸諸那個先前還不斷被質疑的「祢」⋯⋯即使有心者如 Terrence Malick ,想要超越西方哲學系統那個擅於提問,拙於回答的窠臼,似乎還是受限於他一己的境界,只能給觀眾一個絕美卻有點空虛的意象。我以前還會批評這樣搞是虎頭蛇尾,這幾年我漸漸不這樣說了,那等於是要求一個人對什麼都要通透了悟。很奇妙啊,當你自己愈是通透了悟,你對於別人無法通透了悟,就愈能夠體諒包容,因為你知道那真的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

然而就像我們其實並不會看不懂《永生樹》一樣, Terrence Malick 也已經很接近那個答案了,甚至還拿來破題,卻好像不知道那就是答案。 「有兩種生命之道:一種是自然之道,一種是恩典之道。你必須選擇要跟隨哪一種。」 我在想他拍出下一部電影前,會不會領悟到其實人根本不必選擇,因為自然之道跟上帝的恩典,不可能不是同一回事。不信你去問問老子。

《永生樹》劇照

《永生樹》當然有它未竟完滿的地方,但是能夠把電影拍到這個份上,我覺得我們也不必再去在意那些技術上的瓶瓶罐罐,嫌他怎麼不用比較通俗的手法,來講這個本質上非常本土劇的故事。我不會推薦任何人去看這部電影(你真的能夠面對自己的人生嗎?),但我還是覺得大家都可以來看看,為人子女的人,以及為人父母的人。為人子女的人,看了這部電影,或許多少就能體諒你的父母那些讓你咬牙切齒,只差一句「哇恨哩」有沒有脫口而出的種種——他們還是很愛你的,只是不太懂得如何去愛而已。而那些有要為人父母的打算,準備要為人父母,或是已經為人父母的人,更應該勉強自己一點,看一遍這部人皆曰看不懂的電影,然後想想你是不是就比銀幕上底藴內斂的 Brad Pitt ,優雅柔順的 Jessica Chastain ,更懂得如何教養孩子——你就那麼有把握,自己能做到直而不倨、曲而不屈,絕對不會教育出一個憎恨你、看你不起的混蛋出來?

《永生樹》的寓意並不會深邃難懂啊,它只是把我們每個人都覆蓋進去了而已。

2 則留言:

  1.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最近格主說起親情總是加了不少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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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對啊,連著兩部電影都是這個主題,而且下一篇還是「父後七日」⋯⋯(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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