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可出》是沙特在 1944 年撰寫的劇本，描寫三個剛來到地獄的人，被困在一個只有椅子跟沙發，沒有任何門窗的大房間裡，什麼事也沒得做，只能永無止境地大眼瞪小眼。他們活在對方的注視中，變得愈來愈厭惡彼此，最後就得出了「他人即地獄」 (L'enfer, c'est les Autres) 這句傳世名言。雖然這個經常被人曲解（包括我）的存在主義式結論，嚴格來說並不是今天這一集的主題，但是那個困坐愁城，對彼此的怨懟憎恨積累到無以復加的基調，倒是毫無二致地切題。 BSG 掉書袋的風格向來都很低調，但總是精準地讓你心裡有那麼一點不寒而慄。
從《失樂園》開始話說從頭
「這一切都曾發生過，也還會再發生。」隨著片頭開宗明義打出的字卡，以及幾乎是「九十秒說完人類 Cylon 爭鬥史」的前情摘要，即將步入尾聲的 BSG 顯然開始著手進行最後的收束，而它率先交代的是在本傳開始之前，那些不為人知的「 Cylon 神話」。奇妙的是這段引人入勝的「話說從頭」，卻是以一種近乎灌腸的直白方式，一股腦地倒給觀眾，由在上一集的反亂事件裡腦後中彈，一個微妙的腦溢血突然什麼都想起來的 Anders ，以及在 New Caprica 服毒身亡之後，又下載復活一直被 Cavil 軟禁的 Ellen ，兩人交替娓娓道出那些個充滿聖經意味的故事。通常這種設定集直接扔給觀眾的敘事會很粗糙，但是由於這些神話完全契合先前所有的設定，一點都沒有吃書或話唬爛的成分，觀眾可以在不需要啟動「擱置懷疑」的情況下，順理成章地照單全收。漂亮，編得真漂亮。
這段「神話」之所以編得這麼漂亮，原因很簡單：它是從經過千錘百鍊，最經典的神話抄出來的。就如同罹患失語症的 Anders 貌似跟混血先知一樣胡言亂語，但他喃喃自語的其實是米爾頓的《失樂園》詩句一樣， BSG 的神話起源就是一段有如《失樂園》般的人類墮落故事：人類最初在 Kobol 生活，做出了人型 Cylon ，這批最早的 Cylon 後來以類似《出埃及記》的姿態離開 Kobol （出於什麼原因沒有明說，合理的推測是跟猶太人一樣受到壓迫），千辛萬苦才抵達「地球」定居。這批叫做「第十三部族」的人型 Cylon ，在地球上發展出性交繁衍的模式後，就拋棄了下載復活的舊有技術，但他們這「最後五人」卻設法把這套技術重新撿了回來，因為他們不時看到一些無法以常理解釋的徵兆，暗示他們世界即將毀滅。 BSG 宇宙裡的「上帝」，偶爾會在這種關鍵處直接插手操作，但只要你不是一個純然的無神論者，應該是不會太在意這點才是。
他們的努力很快就派上用場。這些居住在地球上的人型 Cylon ，也做了一批烤麵包機 Cylon 為他們服務，但顯然就跟人類一樣並沒有好生對待它們，於是烤麵包機起度爛，發動核攻擊跟人型 Cylon 同歸於盡——當年的受壓迫者成了壓迫者， Cylon 並沒有比當年欺壓他們的人類高尚到哪去，而我們都知道這種歷史的諷刺格外地真實。第十三部族的世界就這麼毀滅殆盡，只有他們五個人下載到事先安排的科研船上，撿回了一條命。
浩劫餘生的他們決定回去警告人類，一定要善待他們做出來的烤麵包機，否則早晚會步上地球的後塵，但是已然遲了——當他們抵達十二殖民地時，第一次 Cylon 戰爭已經爆發，雙方打得不可開交。「這一切都曾發生過，也還會再發生。」這有如讖語般陰魂不散的句子，到這裡已經發生第三次了，而我們逐漸體會到為什麼——無論是人類還是 Cylon ，那個人性始終沒有改變。
他們五個人跟烤麵包機 Cylon 談條件：你們跟人類停戰，我們幫你們研發人型 Cylon ——那時他們已經在試作混血先知，但他們除了泡在浴缸裡胡言亂語以外，什麼事也做不了。第一次 Cylon 戰爭就這麼戲劇性地結束，他們五個也依約做出了人型 Cylon ， Ellen 按著她父親的模樣做出了一號人型 Cylon ，還以她爸的名字 John 給他取名。Ellen 對於這個「大兒子」寄與厚望，她希望這些烤麵包機 Cylon 對於上帝的信仰（ BSG 本傳並沒有交代這套信仰是怎麼產生的，不過那並不影響我們對「神話」的理解），能夠遏止人類與 Cylon 無止盡的冤冤相報修羅道。
擺脫不了人性醜惡的機器
但是 Cavil 不吃上帝的慈悲這套。他的伊底帕斯情節大爆發，設計把最後五人弄死，趁他們下載復活時給他們灌輸假記憶，然後一個個放回到人類社會中，再伺機發動把人類趕盡殺絕的大作戰。按照 Ellen 的說法，他這樣做是為了讓他們得以第一手體會人性的種種醜惡，希望當他們經歷這一切，在下載復活的那一刻，終能承認他們把他打造得盡可能接近人類，是個天殺的巨大錯誤。 Cavil 對於自己這套完美擬人化形體的極盡度爛，有一段咬牙切齒的精彩抱怨：
「你看過超新星爆炸嗎？我看過。我看過恆星爆炸，噴出建構宇宙，形成其他恆星、行星、最後還有其他生命的材料。超新星耶！是造物的過程本身哪！我就在現場，我想要目睹那一刻並參與其中，而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理解這宇宙中最燦爛的事件嗎？用我顱骨中這些可笑的膠質球狀體。用這雙設計只能接受電磁光譜一小部分的眼珠子。用這對設計只能聽到空氣振動的耳朵。我才不想當人類！我想要看到伽瑪射線！我想要聽到Ｘ光！我⋯⋯我還想要⋯⋯我還想要聞到暗物質！你發現到我有多荒謬了嗎？我甚至無法適切地表達這些事情，因為我必須⋯⋯我必須用這既愚蠢又受限的口語，把這些複雜的想法概念化！我想要用這雙抓握用的手掌以外的東西，去觸及那些事物，去感受超新星的太陽風吹拂而過。我是機器，我本來可以知道的多得多，可以體驗的多得多，卻被困在這荒謬透頂的身體裡！為什麼？！就因為我的五位造物主覺得上帝想要這樣子。」
你一定要看看 Dean Stockwell 那段恨到骨子裡，把他當抹布扭一扭可以擠出滿滿一桶恨液的演出，才讀得出這段獨白在文字以外的況味——對我來說，他哪裡是想要當一台完美的機器，他真正的意思是他信奉無神無鬼，無血無目屎的機械唯物主義，他只想要以這種方式看待這個世界，愛與同情心什麼的全都是瞎扯淡。這世界上還真有些人是這樣想的，在他們眼中人類情感沒有任何價值，一切都是數學計算的結果，也只應該以數學來計算。
像 Cavil 這樣的人，推崇天地不仁與冷情當感；但是當事情不如他們意的時候，他們卻會被人類最瑣碎微末的情緒所驅使：嫉妒與憤怒。 Ellen 提到一款從未出現過的「七號」，說他是個對世界很敏銳的藝術家，但是 Cavil 認為 Ellen 對這個七號偏心，於是偷偷把他整條生產線都毀掉。這個活脫是該隱為了向上帝爭寵，謀殺了弟弟亞伯的故事翻版，完美地說明了那些高唱機械唯物主義的人們，壓根就沒有擺脫他們最厭惡的人類劣根性；但他們就跟 Cavil 一樣，對於自己醜陋的本性毫無愧意，就只是一個勁地怪罪父母，把他們弄成這麼一副可鄙的模樣。「如果我是如此地無可救藥，是這麼樣一個天大的錯誤，這麼地殘缺不全，那又是誰的錯？是造物主的錯，但不是上帝，是你，全都是你的錯！」
人生不在於自由，在於選擇
這其實是個很好的哲學問題：我是如此地厭惡我自己，那麼我該如何自處？不知道在散發什麼智慧光芒的 Ellen ，有幾句簡單但真切的話：「你做了很糟糕的事，但你並不是個錯誤。你只要接受你自己，你就能變好，想變成什麼樣的人都行。」那就是她說她賦予這些人型 Cylon 最美好的東西：自由意志。你要注意她說的是「自由意志」，不是「自由」，自由是這個世界最大的假象，但自由意志則是這個世界最美好的事物——你不能選擇你是什麼樣的人，但你永遠可以選擇你想要變成什麼樣的人。
這就是最後 Boomer 為什麼選擇違背 Cavil 的意志，主動幫助 Ellen 逃走——對「愛」失去信仰的 Boomer ，最初拒絕接過 Ellen 隨手遞給她，在猶太—基督教神話中代表啟迪智慧的蘋果，但她畢竟開始去思考她所說的那些事情，站在一旁看著 Cavil 輕描淡寫地說著要把母親腦袋剖開好生研究一番，那副淡漠至極令人心寒的機械唯物論嘴臉，然後決定給自己最後一次「當人」的機會。她的用詞是「我原諒你」，她並沒有真的認可當人有多麼美好，但再怎樣也比 Cavil 那套沒有溫度，冷冰冰的世界觀來得好。他人是地獄，但是有地獄就有天堂，就如同有恨才有愛一樣。
「你怎麼能忍受？知道他（Tigh）恨你所做的事？」
「也許他沒有。愛有時候也像那樣。」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幾件跟 Cylon 神話無關的人類艦隊大小事： Tyrol 帶著 Adama 查看他上一集在管道間逃命時發現的艦體裂痕，提議用 Cylon 的凝膠技術做些補強，讓這艘船再多撐一段時間。讓 Cylon 那些黏糊糊的噁心東西塗滿他寶貝的船，這想法嚇死 Adama 了，但他畢竟是個非常老練的務實主義者，看到自己廁所天花板也崩了一塊之後，認份地叫 Tyrol 開始施作。別看這似乎是個沒得選擇，理所當然的決定，我見過太多人死也不願意妥協，然後他們最後還真的死了。（菸）
- 這也是 Roslin 對 Lee 的觀察。她有意當個掛名總統，把實權交給這個在她看來「一直都很正確的人」，只提醒他一件事：你太過執著於要做正確的事，以至於有時候事情做得並不聰明。 Lee 的回答我覺得很棒：「呃，好吧，我會試著變聰明點⋯⋯還有犯點錯。」（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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