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騎士》為何如此扣人心弦?你隨便都可以找出 36 個顯而易見的美學理由,比方說 Christopher Nolan 格局恢宏的場面調度啦, Wally Pfister 流暢洗練的華麗運鏡啦, Hans Zimmer 氣勢磅礴的傳神配樂啦,你最喜歡的那個演員的靈魂詮釋啦, IMAX 系統輾壓眾生的觀影體驗啦⋯⋯但在我看來,《黑暗騎士》在超級英雄的宇宙中橫空出世,成為新世紀頭一個十年最具份量的電影之一,真正的理由只有一個:它以一個極具莎劇張力的架空世界,呈現出人們在當代所面臨的道德模糊困境。
不不不,我指的並不是另外隨便找都有的 72 個影評人,除了 Heath Ledger 以外排名第二的那個陳腔濫調,侃侃而談這個文本如何反映後 911 時代,美國人世界觀的劇烈轉變,以及 Nolan 如何訴諸美國人對於恐怖主義的集體創傷,為這部作品的渲染力添油熾薪。那樣的解讀並沒有什麼不對,只是我覺得拿這個社會批判的框架套在《黑暗騎士》上頭,聽起來似乎高大上,其實反而是把這個作品的格局做小了。在我看來,它探究的是遠比單一事件(無論它有多大條)改變的歷史軌跡,更為幽微的人性主題:人們總是一相情願地相信這個世界井然有序,試著透過各種盤算,掌控自己窗明几淨的幸福生活,但這天真的企圖不過是可悲的錯覺。
善良守序的黑暗騎士
「我命由我不由天」這個命題是否成立,天底下恐怕沒有比 Bruce Wayne 更有資格回答的人了。他是善良守序陣營堅定不移的信奉者,就連他被稱為「罩衫鬥士」 (Caped Crusader) 的另我也不例外,事實上那正是他為了信受奉行善良守序,衍生出來不受俗套羈絆的正義化身——借用馬丁・路德那句老是只被引用一半的名言,「蝙蝠俠沒有極限」真正的意思,是為了「不擇手段,完成最高道德。」但是 Bruce Wayne 對於善良守序的信念並不天真,他是經歷了混亂邪惡導致父母雙亡的童年慘劇,踏上了自我探索的修煉之路,最終才得以走過恐懼與復仇的幽谷,成就他縱然不擇手段懲奸除惡,卻從不會踰越他心中那把尺的尼采式超人。這段榮格味十分濃厚的英雄之路,在前作《蝙蝠俠:開戰時刻》 (Batman Begins) 鋪排得已然相當完整,在這部續作裡自然毋須再贅述,但這並不表示蝙蝠俠就不是這一集的主角。他既是這個故事的道德基礎,也是這個故事自始至終最關心的核心人物;無論 Heath Ledger 詮釋的小丑有多麼搶戲,他的存在意義始終依附在挑戰蝙蝠俠的道德價值上頭。就如同小丑自己掏心挖肺所說的:「你(蝙蝠俠)⋯⋯完滿了我的人生。」
Bruce Wayne 既然不以蝙蝠俠這個身份自豪,就必須面對一個自然而生的問題:蝙蝠俠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功成身退?片頭那夥可笑的山寨蝙蝠俠只是個引子,提醒人們蝙蝠俠並不是一個正常社會的最終解方,但是對於 Bruce Wayne 個人而言,蝙蝠俠的進退卻是跟他的感情歸屬綁定——他的青梅竹馬 Rachel 許諾他,當這個世界不再需要蝙蝠俠的時候,他們就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英雄總是想回歸原點,但是 Rachel 這些年也看透了某種無奈的現實,她知道這個世界不需要蝙蝠俠的那一天不會到來,所以即使她說這話是真心誠意,但她無法等待一份遙不可及的愛情,移情別戀發朋友卡,也只能是無奈之下的必然。
Bruce Wayne 並不知道 Rachel 的想法,他天真地以為只要達成蝙蝠俠的退休條件,他的人生就能夠回歸到某種窗明几淨的狀態——他的父母固然無法復生,但讓他父母死於非命的犯罪結構可以被消滅,這個世界可以建立起井然有序的制度,而他也可以從此跟心上人過著平淡的幸福生活。於是他跟著 Rachel 一起看上了 Harvey Dent ,那位有如太陽神阿波羅般優雅俊美,閃耀著耀眼光芒的白色騎士,他不用帶著面具也能夠把城裡一半的罪犯繩之以法。「我相信 Harvey Dent 。我相信在他的照看下, Gotham 會變得⋯⋯更安全,更樂觀一點。看看這張臉,這就是 Gotham 光明未來的面容。」這段話不僅是募款酒會上的場面話,這也是市井小民的心聲,而 Bruce Wayne 自己更是寧願這麼相信著。
混亂邪惡個頭啦
然而這份對於包青天懲奸除惡的信仰,在小丑眼中不過是令人發噱的天真想法。這個臉上鋪著劣質粉底,赤紅唇蜜向雙頰暈開,眼影像是復刻貓眼妝卻做過頭的怪胎,初登場就是一段精心策劃卻異常詭譎的銀行搶劫——每個搶匪都參與了一部分的黑吃黑,自以為在這條古老遊戲規則裡頭負責吃人,殊不知他們在自己不知情的另一部分是負責被吃的,他們試圖在混亂中靠著規則獲益的念想只是徒勞,只有認清守序的概念有多麼愚蠢荒謬的人方能存活。「我相信凡殺不死你的,必使你更⋯⋯奇怪。」 (Was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eltsamer.)
由於他站在善良守序的對立面,人們經常誤以為小丑是混亂邪惡的代表人物,但這是個錯覺。小丑極度混亂,卻一點也不邪惡,邪惡的核心要素是自私,而他對於金錢、權力、乃至於自己的死活,都是全然地漫不在乎。你無法收買他、脅迫他、跟他談判或是講道理,因為你沒有任何他要的東西,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我就像條追著車子跑的狗,追上了也不知道要拿它怎麼辦!」如果一定要在陣營九宮格裡頭幫他找個位置,「混亂中立」是你勉強可以冠在他頭上的屬性,但那依然是個不甚精確的分類——他把反秩序的概念推到了極致,但他是個全然超脫善惡觀的人物,他壓根就不在那條數線上。
不過有件事情倒是著毋庸議:對於人們各種有意無意,顯意識潛意識的偽善,小丑是打從心底感到不屑。 Michael Caine 飾演的暖心管家 Alfred ,對於小丑的評語是「有些人就只是想看到世界燃燒」,這句話雖然很傳神地描述了他表徵在外的行為,卻沒有捕捉到他的動機,幸好他自己很誠懇地把心聲都說出來,唯恐觀眾不知。「每個人都有計畫,而只要一切『按照計劃』,就沒有人會驚慌害怕,即使那計劃很恐怖。假如明天我跟媒體說有個黑道會被槍殺,或是有一車士兵會被炸死,根本不會有人恐慌,因爲那都是計劃的一部分。但是我一說有位小小的市長會死掉,大家就突然全都抓狂了!只要製造一點點無政府狀態,把既有秩序搗亂,一切就會陷入混亂。我就是混亂的代言人。」
小丑為什麼那麼鄙視秩序?《黑暗騎士》對於小丑的背景故事唯一的鋪陳,就只有兩段他主動解釋嘴角的傷疤怎麼來的故事,個別聽起來都煞有介事,所以很明顯是在胡謅瞎扯。但倘若我們稍微放縱自己做點文章,這兩個版本的胡謅瞎扯倒是有個共通脈絡:一個是他的老爸酒醉督死老媽,不爽他哭喪著臉硬要他笑於是拿刀劃開,一個是他的老婆欠賭債被黑道劃開毀容,他把自己的臉也劃開向老婆表示他不在乎卻反被嫌醜,他們都想要按照某種秩序達到某個目的,卻得到令人情何以堪的結果。「他們所謂的道德啦,準則啦,全都是個爛笑話,一有麻煩就拋諸腦後。他們只有在順風順水的時候才會當好人,一旦碰上緊要關頭,這些個文明人啊,就會人吃人囉。」
天底下很少有什麼事物,能夠比文明人循著遊戲規則人吃人的嘴臉,來得更醜陋的了。一個小會計師意外發現蝙蝠俠的身份,就妄想按照他知道的遊戲規則大撈一筆,卻沒想過他的圖謀有多麼可笑。「讓我把這事搞清楚:你覺得你的客戶,世上最有錢、最有權勢的富豪之一,私底下是個正義使者,每晚都出門赤手空拳把罪犯揍成肉醬⋯⋯而你打算勒索這個人?」這些個機巧小人很懂得欺善怕惡,但小丑可沒有打算放過這個凸顯人們偽善一面的機會,他只消輕描淡寫地放一句話,「一小時之內這位先生沒死,我就炸掉一間醫院」,那些個前一秒還在鄙視他貪財好利的善良老百姓,就為了他們自個兒在醫院裡的家人,毫無道德標準地要去濫殺無辜。製造道德難題是小丑的拿手絕活,他同樣是用一個簡簡單單的殘酷二選一,就讓蝙蝠俠陷入懊悔終身的困境——他依循著心之所向選擇了拯救心上人,放棄了他口中象徵 Gotham 光明未來的面容,卻因為這個抉擇反而害死了她。小丑既沒有身懷超絕技藝,也沒有統御一批訓練有素的下屬,但他只用區區幾桶汽油跟幾顆子彈,就輕輕鬆鬆地把這個偽善的世界搞得雞飛狗跳。
英雄不死,只有墮落
然而觀眾幾乎是要到電影接近尾聲時,才逐漸領會到蝙蝠俠與小丑真正角力的戰場,既不是蝙蝠俠的真實身份,也不是脆弱不堪的社會秩序,而是光明騎士 Harvey Dent 的內心價值。他嫉惡如仇,對於員警的貞操容不下半分汙點;他有為有守,訴求蝙蝠俠要給市民一個交代,卻不該因為惡人的威脅就要求他自首;他成竹在胸,經常丟擲一枚兩邊都是正面的幸運硬幣,裝作聽天由命但實則深信成事在人。他是習慣把善良守序當成至高價值的我們,對於英雄典型的狹隘想像。
Bruce Wayne 抵達募款餐會現場,第一句話就問「 Harvey 在哪?」,那是他想要推上去的希望之光。小丑闖入募款餐會現場,同樣劈頭就問「 Harvey Dent 在哪?」,那是他想要拉下來的絕望之闇。他設計了一個沒有人能夠預判的隨機性,加上錯置的信任以及僵化的道德束縛,害死了 Rachel 卻讓 Harvey Dent 因而活了下來,於是他對於善良守序的信仰就這麼土崩瓦解,反過頭來接受了小丑灌輸給他「渾沌當道」的想法——從這天開始,他只相信最簡單的古典機率,任由被燻焦一面的銅板指導他為善為惡,因為機率具有一種公平的假象,讓你覺得它比什麼都不偏不倚,比誰都不帶成見。世道很殘酷,正直之人難以立身於亂世,而小丑看透了 Harvey Dent 的本性,或者說他看透了人們的本性:「瘋狂就像地心引力,只需要輕輕推一把就夠了。」
《黑暗騎士》的結尾,小丑可說是大獲全勝,不僅是因為他把光明騎士從神壇上拉了下來,更是因為好人們為了收拾殘局,不得不掩蓋這些令人情何以堪的真相,「因為有的時候,真相並不夠好。」蝙蝠俠背了 Harvey Dent 墮落的惡行黑鍋,後勤助手 Fox 把為了逮到小丑背德啟用的老大哥黑科技湮滅銷毀若無其事, Alfred 則把 Rachel 的「 Dear Bruce 」朋友卡付之一炬——包括 Bruce Wayne 在內,每個人都活在某種粉飾太平的假象裡,繼續信仰著禁不起考驗的善良守序。被蝙蝠俠吊在半空中的小丑,他那嘲諷意味深長的笑聲兀自繚繞不止,而我發現我也樂得跟著他一起,對著這既荒謬又可笑的人性嗤之以鼻。
由於我行筆經常收束在上面那一段的結尾,有些人可能會覺得我是個憤世嫉俗的犬儒主義者。我確實是,而且也沒有要假裝自己不是的意思,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我很少刻意說明的點:我對於那些個荒謬可笑的人性認識得愈深,就愈是想要找到某種能夠超越它們的思維、行動、以及信念。所以我不禁要覺得,雖然這部電影叫《黑暗騎士》,也的確扎扎實實地在講述蝙蝠俠這位篤信善良守序的黑暗騎士,面臨著什麼樣善惡一念的考驗,但是 Christopher Nolan 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也許是在兩艘渡輪手握炸毀對方遙控,吵翻天炸了鍋卻沒人做個決斷的「囚徒賽局」裡,那個一句廢話也不講,一件廢事也不做的黑人囚犯。
「你並不想死,但你也不知道怎麼取人性命。把遙控給我,我會做你十分鐘前就該做的事。」他接過遙控,毫不猶豫地扔出窗外,然後一言不發地回到座位上坐好。我不會高唱這位尼哥捨己救人的情操有多麼高貴(因為壓根不是那麼一回事),但這的確值得你我好好想想,為什麼這個鋪排明明在理性上如此地超現實,但你又隱約覺得這樣再合理不過,而且他在那麼一瞬間,英雄氣場竟然壓過了整場戲忙裡忙外的蝙蝠俠。也許當人們都想通這點的那一天,這個世界就真的不再需要蝙蝠俠,只是你我都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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