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星際效應》這部作品,你應該要知道的第一件事情是:它在成為 Christopher Nolan 的電影之前,其實是《接觸未來》 (Contact) 的製片 Lynda Obst 與理論物理學家 Kip Thorne 再次合作,以「宇宙間最奇特的現象,突然可為人類所企及」為主題,而且原先設想執導的不二人選是 Steven Spielberg ;後來 Spielberg 從派拉蒙跳槽到迪士尼,擔任編劇的 Jonathan Nolan 這才推薦自己老哥來當救火隊。這麼一來我們就知道,《星際效應》那些個極其講究的天體物理學與重力物理學呈現,以及那份穿越時空溫暖人心的感情羈絆,與其說是 Christopher Nolan 勇於突破自我創作框架的嘗試,實則更像是交付給他的指定食材,只是他這位主廚在烹調手法上,享有極大的自由度罷了。當我們在那裡諾蘭東,諾蘭西的品頭論足時,至少不會張冠李戴得太嚴重,什麼鍋都往他身上掛。 :-p
關於《星際效應》需要釐清的第二件事情是:這部電影力求符合最嚴謹科幻定義的各種設定,絕對不光是為了滿足某一小撮科幻基本教義派的期待而已。 Kip Thorne 為本片的科幻元素訂下兩大準則:一,不能違背已確立的物理定律;二,即使是大膽的臆測,也必須要有科學根據,而不是編劇天馬行空掰出來的。於是蟲洞不再是我們過去在各種科幻電影中所見,拘泥於「洞」這個詞彙的孔洞感,而是顆可以看到另一頭景致的光滑金屬球;黑洞也不再是人們想像中,暗不見光的平面黑體,而是加上黑洞噴流,在重力透鏡效應之下,顯得既漆黑又明亮的綺麗存在。
但是這些更「好看」的天體,可不是為了討好觀眾的眼球,隨意塗抹出來的絢爛特效,而是根據更新穎的物理模型修正後的模樣。更厲害的是,它只用幾句符合費曼標準,講給十歲小孩也能聽懂的對白,簡簡單單就說服你,蟲洞跟黑洞就該長得像這樣。就連主角掉進黑洞之後,發現自己身處於三度空間之中,時間維度有如撥弦般瀑瀉奔流,雖然是迄今尚無人能夠證實的黑洞經驗,但那同樣不是憑空胡謅的,而是廣義相對論推衍出來的假說——倘若真有人能夠操弄重力,那麼讓資訊穿越時空限制進行傳送,理論上就不是天方夜譚,而誰又能保證說它絕對不會長成那個樣子呢?
回歸人性的太空漫遊
了解到片中所呈現的一切,無論有多麼美不勝收,都不單是為了美麗而存在之後, Christopher Nolan 向啟蒙他成為電影導演的《 2001 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 毫不掩飾地致敬,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星際效應》處處透著被《 2001 太空漫遊》浸滲的風格, HAL 的紅色電眼在一片真空寂然中,窺見人類陰謀對付自己的唇語特寫, Joseph Cooper 也在同樣的真空寂然中,窺見人類陰謀把返家的希望炸得支離破碎;《 2001 太空漫遊》的主人翁在一堆光怪陸離的飛行鏡頭裡,走完生老病死然後蛻變為「星孩」,《星際效應》的主人翁同樣在一堆光怪陸離的飛行鏡頭裡,落入「他們」為他量身訂做的超立方體拯救世界。宇宙的一切本質都極為爆裂與快速,但就人類的感官而言卻顯得寂靜而緩慢,因此 Nolan 最為擅長的宏大感,在宇宙時空裡順理成章地鋪排得極度誇張——數十層樓高聳入雲的滔天巨浪(這是一種白描),泰山壓頂席捲而來,一望無際彩度是零的不毛凍原(這也是一種白描),兩個搏命扭打的身影映照著人心的荒涼。宇宙既冰冷又嚴酷,人心又何嘗不是。
但是 Christopher Nolan 想要打造的,當然不會只是偉大舊作的復刻版。《星際效應》既不像 Stanley Kubrick 的《 2001 太空漫遊》那般,從人類演化史的角度著眼,在冷冽宇宙一點一滴抽離人性來「成神」,也不像 Andrei Tarkovsky 的《索拉力星》 (Солярис) 那樣,把西方科幻的科技層面全然拋開,讓寂寥太空成為探究人性深處的場域,而是實實在在地 down to Earth ,關心著人類最本源的愛憎情仇。《星際效應》在把主角送上太空之前,用了整整 40 分鐘的篇幅,刻畫一個在氣候變遷之下文明倒退的地球,一個紐約洋基淪為社區棒球隊,比賽進行到一半看到沙塵暴鋪天蓋地而來,觀眾卻只是隨著響起的防空警報,不發一語魚貫離場回家,滅世光景照三餐配飯的終焉人類世。你以為這是假想中未來人類可能面對的光景,殊不知這其實是 1930 年代,北美大平原在乾旱與農業擴張交互作用之下,釀成的「黑色風暴」 (Dust Bowl) 翻版。「你能夠找到的那些影像真的很震撼,比在科幻片裡看到的還要驚人。我們在拍攝的時候,實際上還得把畫面處理得稍微輕描淡寫一點。」
面對像這樣緩慢但確切地邁向滅亡的末世,置身事外的我們很容易傾向於從大處著眼,去探討人類是否應該把求個溫飽都嫌不足的匱乏資源,挹注在太空探險這種失敗率極高的活動上,以及人們要如何放下個人的小情小愛,為人類這個物種的存續奉獻努力。但是《星際效應》並不上這個唱高調的當,它從頭到尾最關心的,始終是那些既偏執又狹隘,但也無比深切強烈,最原始的人類情感——血濃於水的父女親情,魂牽夢縈的男女愛情,甚至只是人類想要跟別的人類互動的精神需求。
《星際效應》也沒有迴避這些偏狹的人類情感,很多時候卑微渺小的事實。在 Christopher Nolan 的作品中總是擔任智者角色,這回主持拯救人類大計的 Michael Caine ,明知地球上的人類存活無望,卻只能編造善意的謊言,拐騙主角上太空當英雄,因為他知道想要說服人們合力拯救人類這個物種,而不是他們自己或是孩子有多難,「演化依然無法超越那道單純的障礙:我們能夠深切無私地關愛我們的親友,但這份同理心鮮少能夠延伸到他人身上。」有顧全大局的善意謊言,也有只顧一己之私的惡意謊言,即便是在眾多作品中經常扮演天縱英才,照說最高尚最勇敢的靈魂 Matt Damon ,同樣經不起按下按鈕就不必求仁得仁的誘惑,還兀自振振有詞,「不要評判我,因為你沒接受過像我一樣的考驗,沒幾個人有過。」就連明艷不可方物的新時代女性典範 Anne Hathaway ,明知應該要為人類全體而非個人著想,面臨抉擇時仍然抗拒不了心之所向,明擺著在理性上更應該做的選擇不管,尋找各種理由要往愛人的星球飛奔而去,「愛是我們能夠感知,超越時空次元的唯一事物,也許我們應該信任愛,即使我們還不了解它。」
時空和重力,有時還有愛
這些我們都很熟悉的人類情感,之所以在《星際效應》裡顯得很濃郁,那是因為它用浩瀚的宇宙空間去壓縮時間,詮釋那些稀鬆平常又卑微渺小的人事滄桑。電影本身已經是一種壓縮時間的藝術形式,銀幕上用短短幾分鐘交代在黑洞邊上星球度過的一兩個小時,而當我們跟著主角們回到軌道上的太空船,卻驚覺天上人間,二三十年歲月如梭,而你只有三分鐘的時間消化這些被快轉掉的滄海桑田——兒子畢業了,兒子結婚了,兒子生孫子,孫子死掉了,岳父過世了。「你媳婦說我應該要把你放下⋯⋯所以,我想我會把你放下。」
有人放下的是掛念,也有人放下的是拒絕掛念的賭氣。螢幕上又出現一張依稀相識的陌生臉孔,那是氣他拋家棄子,這些年從不來錄製通訊視頻,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她在跟老爸離開地球同樣年紀的生日那天,終於在心理上跟老爸和解,期盼著他回家,但是這一切又豈是說來那般容易的事?人們為了讓自己關心的人能夠活下去,必須先拋下他們,上路去尋找一線生機;上路的人,心心念念想著回家,面對的卻是相對論天上人間,物換星移的殘酷定律;被留下的人,則要面對自己是否被人拋下等死的疑惑,在懷抱希望跟接受事實之間,調適情何以堪的心緒。
這就是《星際效應》最令人揪心的醍醐味:你原本以為它是一部浩瀚無垠的太空科幻片,後來才發現它其實是利用太空去壓縮時間,把人類的七情六慾提煉到極濃的抒情片,而唯一能夠像重力一樣穿越次元壁的,就是那份自古至今被說到爛的「愛」。這可以是舐犢情深的血緣小愛,「你為人父母就會知道,最要緊的是讓孩子感到安心,這可不包括跟十歲小孩說世界末日要來了。」也可以是放棄跟親人抱團等死的渺茫機會,成就人類存續希望的大愛,「這是牛頓第三定律:想要達到目的,一定得放下什麼。」
然後最神的是,這個故事最終以一種別出心裁但又極其合理的鋪排,告訴你小情小愛與長情大愛非但不是殘酷二選一的取捨題,你甚至是要堅定不移地守護小情小愛到極致,方能成就拯救人類的長情大愛。我並不想在這裡做出什麼「不自生故能長生,無私故能成其私」的延伸詮釋,那聽起來會很有哲理很有學問,但要解釋我那發酸的鼻頭跟濕潤的眼眶,它的量子態似乎沒有理論上那麼完整。我跟我老爸的羈絆一直都稱不上懸腸掛肚,不過倘若我有個像 Matthew McConaughey 那樣的老爸,穿越時空在書架後面當我的鬼,就算是過了 89 年,我依然會堅信爹地一定會回來救我們的。(拭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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