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時空局限的 Hans Zimmer ——《星際效應》電影配樂專輯

作品列表拉開來滿滿的大作，近十多年來更是成為神作製造機 Christopher Nolan 御用配樂不二人選的 Hans Zimmer ，在真正的硬核樂迷眼中，始終擺脫不了「過譽」之嫌（就跟真正硬核影迷眼中的 Nolan 一樣）。確實， Zimmer 從 90 年代後期開始，交出了諸如《獅子王》 (The Lion King) 、《紅色警戒》 (The Thin Red Line) 、《神鬼戰士》 (Gladiator) 、以至於《神鬼奇航：鬼盜船魔咒》 (Pirates of the Caribbean: The Curse of the Black Pearl) 等等耳熟能詳，確實也十分優秀的配樂作品；搭上 Nolan 這班堪稱獨立電影轉戰好萊塢典範的發燒列車，更是讓他的身價水漲船高，確立了電影配樂大師的地位。但是他近年來的作品充斥著各種似曾相似的主題與曲式，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江郎才盡，只能回收自己過去的素材混水摸魚；即使拋開拾自己牙慧的疑慮，這些作品放在電影裡頭頗有托襯故事劇情之效，一旦從文本裡抽離出來就顯得大而無當，就純粹的音樂性而言明顯也是有問題的。他這幾年老愛吹噓自己即將參與的配樂製作「與過往作品迥然不同」，「採用革命性的譜曲方式」，「將帶來史無前例的史詩感」，但成果卻往往搆不上他的大話，更像是請了一批槍手捉刀，就著他過往作品的播放清單依樣畫葫蘆，改編幾段主題湊出來交差的拼盤。「名過其實」這個不太好聽的評價，套在 Hans Zimmer 這位音樂媒體寵兒頭上，似乎是愈來愈牢固了。

不過 Hans Zimmer 的誇誇其談，在《星際效應》總算是某種程度地應驗了一次。這並不是說他終於做出了什麼不世出的傳世經典，他那些個為人詬病的創作缺點——過於追求極微，鋪排節奏緩慢，曲式結構重複——在《星際效應》裡依舊層出不窮。 Hans Zimmer 還是 Hans Zimmer ，他繼續沿用他那一百零一個套路在作曲，只不過在《星際效應》裡，這些缺點碰巧都成為了優點。比方說這張專輯開宗明義的第一個主題〈 Dreaming of the Crash 〉，雖然是毫不遮掩地在仿效《 2001 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 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但也確實藉由小型樂句的堆砌，把宇宙基本上是個結合碎形與混沌，體現「曼德布洛特集」 (Mandelbrot Set) 的結構，極為具象地以音樂形式呈現出來。這個主題有著談論到宇宙時，你我會聯想到的恢宏大器，但又跟平常 Zimmer 略嫌斧鑿與煽情的恢宏大器不太一樣，而是帶著一股宗教性的崇高氣質與超越感。他採用管風琴作為編曲的主要配器，發揮了相當鮮明的效果，讓平常時候顯得單薄枯燥的單音，膨脹成寬廣厚實，餘韻綿長的氣勢。這在同一主題的延伸〈 S.T.A.Y. 〉跟〈 Detach 〉，表現得更為澎湃鮮明，雖然到最後你會覺得他好像只是單純把音量愈放愈大，用一種非常偷懶的方式累加強度而已。

如果說〈 Dreaming of the Crash 〉的第一主題，是用音樂體現宇宙的空間結構，那麼〈 Dust 〉的第二主題則是更直觀地用音樂詮釋宇宙的時間性質。這個主題以徐緩簡約的弦樂為主，用一種非常古典的交響詩手法，雅緻地表達宇宙的深邃優美，這在〈 I'm Going Home 〉以及〈 Murph 〉演繹得更為細膩。而當 Hans Zimmer 反手一轉，在〈 Coward 〉後半段用略為加快的節奏，以一個 24 音符反覆彈奏的管風琴配器，漸次疊出時間維度在三度空間裡流瀉無回的意象時，《星際效應》那個極其講究的量子時空觀，在配樂托襯下就顯得十分流暢出色。 Zimmer 創作主題確實經常少了些曲式結構的轉換，然而在以宇宙為尺度的時空裡，一沙一世界，剎那即永恆，那些人為的美學技巧，反而不是重點了。

然而對我而言， Hans Zimmer 為《星際效應》譜寫最出色的主題，並不是那兩個歪打正著，偷懶反而恰如其分的時空主題，而是在開場不久就端上桌，小巧暖心的親情主題〈 Cornfield Chase 〉。這個把 Philip Glass 的鋼琴語法以及 James Horner 的管弦配器，水乳交融地揉合起來的主題，具體而微地點出《星際效應》的中心思想：太空遼闊無垠，時間一去不返，唯有愛可以穿越時空。這個內斂細膩的精緻主題，你幾乎是第一次聽就會莫名地愛上它，因為它扣動的是人類感情的心弦；這個主題在〈 Tick-Tock 〉發展成比較完整的樣貌時，原本單純無思的人情牽掛，彷彿被置於宇宙冰冷無機的時空架構中，逼著人們為了他在乎的那一點點寶貴東西，面對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轉身向上帝借時間。 Zimmer 有時候追求極微形式會過了火，不過在《星際效應》這個宏微對比極為強烈的世界觀之下，這樣的追求產生的效果十分出色。

做為 Hans Zimmer 的作品集之一，《星際效應》的配樂在技術層面上，要挑毛病一定挑得出來。但是倘若你把作曲家的名字遮起來，忘記他這些年來的創作脈絡，《星際效應》的配樂就是一件與電影配合無間，相得益彰的傑作。點開把時間與親情主題無縫接軌，一首曲目兩層意境的〈 No Time For Caution 〉，再回想它是出現在電影裡最令人目瞪口呆，斂聲屏息的哪一幕，我想你也會有跟我一樣的想法： Hans Zimmer 這些年的名氣確實是過譽了，但他偶爾也是有搆得上他自吹自擂的輝煌時刻。《星際效應》就是他突破自己的重力場，拔宅飛升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