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之墓》這部原著作者野坂昭如半自傳性質的作品,之所以獲得享譽國際的地位,主要是因為高畑勳執導改編的同名動畫電影,把這故事拍成一部極度虐心,催淚免錢的神作。我這回看的是日本電視台在 2005 年製作的「終戰六十年特別連續劇」,與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版的主要差異在於,電視劇版轉換了視角,從主角兄妹寄人籬下的阿姨一家出發,去體察男人被徵召上戰場,女人辛苦操持家計,全家動員勞作方得溫飽,寅吃卯糧朝不保夕的處境;換位思考之後,對於自顧不暇的阿姨瞅著家裡那兩張不事生產卻伸手要飯,淨說些口惠實不至漂亮話的嘴,我們似乎也稍微能夠諒解阿姨最後把兄妹兩人逼得出走,並不是什麼單面向的薄情寡義,而是其來有自的情非得已。電視版的戲路刻劃人性比較真實,凸顯出道德困境下的艱難抉擇,但也因此欠缺了動畫版那份直擊靈魂的純粹張力。我並不想要以個人對於戲路的偏好捧此踩彼,只想說人生從來就不是那麼黑白分明的一件事,在烽火漫天的煙硝廢墟中尤其如此。
對於戰爭殘酷無情一面的鮮活描繪,是講這個故事必備的定番。電視劇版用木屐、糖果罐、雞蛋粥等等,在太平時代平凡無奇,戰火洗禮下卻成為奢求的日用品,來呈現戰時即便是小確幸也大不易的現實。訴諸觀眾自身生活經驗的共感,這手法煽情但相當有效,只是我不禁在想,讓觀眾共感戰爭的悲慘人生,就能達成反戰的訴求嗎?或者我把話說得更白一點:只有自己的悲慘才算數,他人的悲慘就無所謂了嗎?韓國人批評這個文本,是戰爭加害者妄圖把自己包裝成受害者,雖說這意見有些激烈,倒不能說無的放矢——因為自己受了災厄,打了敗仗,才在反思戰爭的殘酷,雖說是個開始,但感覺還是不太對頭。
戰爭最殘酷的一面,不在於剝奪人們的物質生活,而是它逼你自己剝奪在承平時期,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人性光輝。本是出於好心收容外甥子女的阿姨,是怎麼樣一步步被現實壓逼,逐漸轉為冷漠苛刻,迫使心高氣傲的戰爭遺孤負氣出走,手牽手走上絕路,電視劇版的劇本鋪排得勢所必然。松嶋菜菜子的演技一貫地穩定可靠,演活了這位人性本善,堅強刻苦,但是不可避免地愛有差等的平凡女性,算是成功地做了一篇動畫版惡親戚的翻案文章——倘若換了你自己,你也不見得能夠做得比她高尚到哪裡去,因為泥菩薩過江,萬般不由人。你當然還是可以怪阿姨拿了遺物換糧卻不分食很過份,或者你也可以批評寄人籬下卻不願勞動,還覺得飯來張口天經地義的少年白目,只是我覺得這些都是過著安生日子的我們,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道德批判。我不是很願意這樣想。
雖然把《螢火蟲之墓》歸類為反戰作品貌似順理成章,然而這就像是把《紅豬》(紅の豚)與《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歸類為反戰作品一樣,在我看來都是一種小覷了作品。反戰是一種態度,不是一種作為,不過人們總是可以在人性上做些努力——你可以選擇少吃兩口飯分給別人,也可以選擇放下自矜的身段同心協力,所有的悲劇都沒有它們看上去那麼勢所必然。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有你的自由意志可以左右的空間,就看你想要怎麼想。成功的悲劇令人感同身受,不過倘若它只能讓我們跟著相濡以沫,那麼除了傷春悲秋以外,它對你我的人生恐怕做不了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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