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11日 星期二

旅行的意義,從遠遁開始——電影《最遙遠的距離》 (2007)

《最遙遠的距離》劇照

當最後一個鏡頭隨著胡德夫的歌聲黑掉,黑底白字的題獻驟然打在銀幕上的那一瞬間,我想觀眾心裡都浮現了同樣一個問號:「陳明才是誰啊?」

誰是陳明才?這個功課不會太難做, Google 大神一拜就有了,還是當事人自己的一手披露。所以我不會花太多功夫,去解讀整部電影裡最最超現實的陸上泅泳那一段——那明擺著是對故友毫無妥協餘地的致敬,管你觀眾有沒有看懂。反正這種電影總有那麼幾個(或十幾個)你看不懂的地方,多一個少一個沒什麼差;但是對林靖傑來說,不把這個擺進來,而且還非得以這種完全不加以詮釋的姿態置入,拍這部電影的初衷就不在了。這一點任性,我是可以體諒的。

把「誰是陳明才」這個問題暫且按下,除此之外,《最遙遠的距離》帶給了觀眾什麼?我的第一個答案是「遠遁」,一種遠遠的逃離,彷彿你亂糟糟的人生到了台東,就可以獲得某種程度的洗滌與救贖。但是人生才沒有那麼簡單咧,而這部電影也是。

大音希聲,聽之不聞

我們先從聲音這回事說起吧!要發現《最遙遠的距離》是一部以聲音為主的電影,應該不是文青的專利,畢竟桂綸鎂一把耳機戴上,就可以把油頭粉面的討厭同事隔絕在感官之外,這種事大家多多少少都做過。但這裡頭卻隱藏著一個你不見得有思考過的事實:你選擇你想聽的聲音,正是因為你無法選擇。

你不想看的,可以把眼睛閉起來;你不想嚐的,可以不要張開嘴巴;甚至於你不想聞的,都可以憋個氣忍一下,雖然憋太久也蠻難過的。可是聽覺這東西卻由不得你,你想聽也好,不想聽也罷,聲音就是會進到你的耳朵裡。這是人類的生理結構。

所以人類發明了一些東西,從比較原始的耳塞到比較先進的隨身聽,來賦予自己聽覺上的選擇性。但就像有些人看到桂綸鎂騎機車還在聽原住民小朋友唱歌,忍不住要提醒大家危險動作請勿模仿一樣,這裡頭也蘊含著一個你不見得有考量過的意涵:你一旦選擇聽或不聽,你的感知就與現實脫離了。電影裡好幾次的影音不同調,就是在暗示你這件事——你可以活在你「選擇」聽到的世界裡,而現實完全是另一碼事。

《最遙遠的距離》劇照

你不覺得,這就是我們經常在做的事嗎?你選擇在誰身上填補生命的空虛感,卻感受不到相對應的溫度,還得被迫收聽連著三句虛情假意的「我愛你」,就算是為你扯謊,你也不覺得開心。你選擇對某個人寄與最深的信任,把你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建立在那個信任上面,然後有一天慌亂地發現它崩解了,怎麼樣也無法再拼湊回去。你選擇跟感覺對的人在一起,覺得有他在有她懂,就足夠讓你面對所有的壓力、挫折與苦痛,直到你搞丟了這份感情,你都還不明白為什麼。我們不都經常這樣嗎,只想要去感覺好的,塞上精神上的耳機,對於不想聽見的現實置若罔聞?

直到你像心理醫師阿才那樣,每天都在問「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像錄音師小湯那樣,坐在路邊哭得涕淚齊下,痛過了還不知道自己亂七八糟的日子要怎麼繼續過下去;或是像上班族小雲那樣,用一張了無生氣的面容,去過那個「我好累」的生活,日復一日。你不用先知道小湯受到了什麼打擊,不必管阿才這算哪門子心理醫師,更無須揣測小雲對她的生活究竟有什麼不滿,你只要跟著一起痛就行了。然後你會有點驚訝地發現,這竟然不怎麼困難。

從遠遁開始⋯⋯

人生是一連串的選擇。而我們最常選擇的,是逃避現實。小雲掛上耳機,精神就暫時從虛情假意的世俗中脫離出來。聆聽錄音帶的桂綸鎂,很多時候是沒有台詞的,臉上卻十足是一場場精彩的戲。我們從小湯選擇錄下的「福爾摩沙之音」,聽到了彷彿穿透一切虛妄的真實;錄音終止的那一瞬間,我們好像又跌回了嘈雜喧鬧的台北,庸俗難耐的人群,去面對殘敗不堪的現實生活。

那是什麼樣不堪的現實呢?如果你以為,他們是被宣傳詞上那個只是為了把觀眾騙進戲院裡的「愛情」,逼到這個走投無路的境地,那麼你不但小看了這部電影,也小看了人生這檔事。不過沒關係,就從愛情來看吧,這三個為情所困的人,也有各自微妙的差異:小雲從來沒真正擁有過,阿才是擁有的變了調,小湯則是單純地有一天突然發現它不見了。愛情如此,你人生裡所企求、所珍視的任何事物或價值,又何嘗不是呢?

愛情,以至於你的人生,從來不曾如此不堪。那裡頭的種種虛假、無常與得失,才是真正讓你無法面對,只能遠遁的原因。

所以我們要怎麼自我救贖?看著聆聽錄音帶的小雲,逐漸亮起來的臉龐,你不禁要想:騙肖耶,海浪聲、防風林的聲音、小朋友嘈雜的歡鬧聲,這樣就能把你從沒有出路的人生裡拯救出來?當然不能。但這些真實的聲音,卻可以提醒你: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沒有別的,只有突破(或者借一下導演的用詞,「突圍」)。

小雲循著來路不明錄音帶的聲音而去,是突破;阿才循著過期喜帖的地址而去,是突破;小湯循著未完成的「福爾摩沙之音」路線而去,是突破。他們都不是特別有勇氣的那種人,但他們的生命走到這個點,已經是不能不突破的時候了。就算你壓根不知道該怎麼突破,你還是得要去突破。

《最遙遠的距離》劇照

很少人在突破生命桎梧的時候,是很清楚自己該何去何從的。小雲的機車彷彿她自己的人生似的,在產業道路的十字路口失去動力,然而略顯焦急、臉露倦容的她,卻遠比在台北優雅淨素的她,有著生命的脈動。阿才沿著象徵自我療癒的「更生路」尋尋覓覓,雖然連小湯那句「你確定她有嫁到台東來嗎」都無法回答,卻還是以堅決的眼神,義無反顧地沿著台 11 線,一路泅泳回台北,面對令他人生意義崩解的不堪。至於赤子無邪,始終不明白為什麼愛情不是永恆的小湯,走到了再無去路的「最南端」,終於也下定決心,在這裡結束代表他的愛情的「福爾摩沙之音」⋯⋯

所以這樣你就知道了,人生並不是你下定了什麼決心,做了什麼了斷或面對之後,從此就一片光明大好,但是起碼你會從中獲得生命的力道。賈孝國跟莫子儀最棒的一個鏡頭,是他們跟原住民喝酒,兩人隔著營火對敬交杯的眼神;那裡面的真切透過錄音帶,把桂綸鎂從台北的辦公室裡拉到台東的發財車上,演出她在整部電影裡最亮眼的一段。《最遙遠的距離》最精彩的地方,我認為是它對於生命突破的描寫——沒有粉飾,也毋需勵志,只有一種真實。

⋯⋯而追尋不已

看電影看到這個點上,那我就要問了:人生裡那麼多的虛情假意,那麼多的造作偽裝,你要怎麼突圍?我想這是導演自始至終,想要「偷渡」的觀點;但他若是真的那麼清楚,大概也就用不著拍這部電影了。

小雲踏上了她的突圍旅程,電影這時也終於出現了一段唯一的配樂,觀眾跟著她一個個踩點,印證錄音帶裡的聲音。她找到防風林的聲音,完成一個生命目標的喜悅浮現在臉上;她沒找到魚市場拍賣的聲音,悵然若失的表情,顯露出她認為的真實,是根據錄音帶建構的想像——換句話說,她還是在選擇想聽的聲音。

但你怎麼確定你建構的,就是真實的呢?眼耳鼻舌身意,凡六根所及皆非實相,你又怎麼能夠一相情願地認為,這個就比你以前的那些來得更真確?

「小姐你聽那個聲音要做什麼?」
「(笑)⋯⋯沒有啦,我只是想要到聲音發出來的地方感覺一下。」
「小姐你要感覺這個要做什麼咧?」
「(尷尬笑)⋯⋯感覺看看啊!」
「啊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笑不出來了)」
「茫茫渺渺,你聽這個聲音要找地方,不可能咧!」

我幾乎可以想見,林俊傑跟阿才他們,每次要做什麼不符合社會期望的事情時,就是這樣照三餐被詰問的;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認,這些純樸的阿婆阿桑,問的問題都很實在,讓人難以招架。你如果像小雲那樣,支支吾吾地答不上個所以然,你其實沒有什麼資格,去抱怨這個社會不瞭解你,因為你的內心深處,或許也在偷偷地怕別人瞭解你吧!

除非你還在追尋的路上,那樣子你答不上來,就情有可原。《最遙遠的距離》起初帶給觀眾的是「遠遁」,不過真正的精華,卻在後面的「追尋」,即便我覺得電影演到最後,他們還是沒人真的有找到救贖——小湯不見得真的看透了愛情得失,阿才面對無常的人事也不一定能灑脫如常,就像導演自己說的,這些事情可不是去一趟台東,就能夠通通解決得了的。不過起碼東海岸的種種聲音,確實把看這部電影的各位「小雲」,從虛假裡解救出來了,不是嗎?

《最遙遠的距離》劇照

最後,我來試著回答那個老掉牙的問題:什麼是最遙遠的距離?我想了想啊,還是決定先賣個關子,那答案跟整篇文章都搭不上。不過除此之外,第二遙遠的距離,倒是可以說說——除了那個東西以外,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時間。

1 則留言:

  1. 完稿之後,我把文字檔移到平常歸檔的地方,這才發現我三年前已經寫過這部電影了。竟然會完全沒有印象,好誇張⋯⋯

    比對一下內容,發現一件更誇張的事:我看到的東西其實大同小異,甚至落筆的結構都有許多雷同處,可是兩篇文章的味道竟然天差地遠,迥然不同。

    不過就差在一個心境而已,竟然可以像是出自兩個人的手筆⋯⋯這下可真的是「最遙遠的距離」了。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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