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3月23日 星期二

你的所作所為, 可有讓你的生活更美好?

夜市雞排

十年前一個秋高氣爽的晚上,肚子裡裝著美味無比的德州炸雞,還是高中生的我跟朋友兩人,路過陳水扁的競選總部。也許是剛剛成立,當時已是晚上,離選戰又尚有一段時日,那競選總部看起來跟房屋仲介的店面差不多,冷冷清清,人影兩三。我朋友隨口說了一句:「喂,資本家,捐點錢贊助阿扁吧!」我從皮夾裡掏出一百元,他接過鈔票走了進去,不知道是投進募捐箱還是交給了誰。

我希望我有個「把身上僅有的一百元捐出來」的動人故事,把自己嵌入為台灣爭民主的篳路藍縷,但事實是以我家的經濟狀況,就連勾選問卷基本資料的「小康」欄之前,都得要先看看有沒有「富裕」這個選項。但即使我這輩子從沒有體驗過掏不出一百元的窘迫,沒人遊說的話,我不會自己想到要掏錢;若是對這個候選人沒有半點期望,即使是一分一毫,也不會想要給他。當時我不知道從哪裡聽說國民黨做過不少壞事,又不知道從哪裡聽說民進黨要有權力,才能阻止國民黨繼續做壞事。對台灣政治懵懵懂懂的我,隱約覺得這個聲線有夠難聽的油頭,說不定真能夠 make a difference 吧⋯⋯

我不知道陳水扁有沒有對得起我當年贊助他的一百元——聽說他這個台北市長幹得還不錯,而這似乎是不分顏色的共識——然而我卻把人生第一張領到的選票,投給了馬英九。在陳水扁尋求台北市長連任的投票前一晚,我跟向我勸募一百元贊助阿扁的同一位朋友,從公館夜市、師大夜市、通化夜市到東區茶街,跑了兩個多小時,竟然找不到一攤賣雞排的。覺得此事荒謬透頂的我,抱怨說卡爾維諾寫了《看不見的城市》 (Le città invisibili) ,要是他還在世,我就請他寫一本《吃不到的雞排》。愈抱怨愈上癮,當時的三位台北市長候選人,全都成了吃不到雞排的怨恨對象:王聖人如果提出「讓台北市民在五百步以內買到雞排」的政見我就投他一票,馬英九改名叫雞英九我也投他一票,陳水扁要是把敦南誠品地下室的精品專櫃改成雞排街我更會投他一票。 98 年台北市長沒有一號紀榮治(誰?)可選實在是可惜,好歹在選舉公報上寫著他是自耕農,一定會比較注重民生問題。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垃圾話,王聖人大概不會鼓勵殺生滿足口腹之欲,四維八德的馬英九怎敢數典忘祖,而陳水扁更是不可能開罪親綠企業家。然而既然陳水扁是現任市長,市民吃不到雞排的帳,不跟他算是要跟誰算呢?

這當然是玩笑話,我沒有因為雞排的事就票投他人,卻有點認真地覺得陳水扁這個市長就算做得還不錯,可也沒有特別出色,這位子並不是非他莫屬,馬英九看起來應該跟他半斤八兩;既然如此,我想要一個不會在大年初六查勤作秀,把玩著曠職員工桌上的糖果,語帶嘲諷的刻薄市長。好吃懶做,人之常情,即使做事曠職不應該,做人也不需要如此角頭銳面,不給人留下半分餘地。現在回想起來,我開始覺得那一百元還不如自己留下來買雞排,恐怕就是從陳水扁手玩著糖果,嘴裡說著風涼話的畫面,看到他得理不饒人,對他人殘忍的個性;而日後我們有很多機會,證明那並不是他過年牌運不順,銷假上班要找人出氣的偶然而已。

後來兩次選總統,我當然都沒有支持刻薄寡恩,溫良恭儉讓沒一樣看得到的那個人,所以兩次都站到了落敗的那一方。但是這兩次我的選後心情,卻有著天壤之別。 2000 年開票那晚,我在電視機前啃著達美樂的轟炸雞腿餐——馬英九當了十幾個月的台北市長,他依然沒有改姓雞——看著讓台灣人興奮莫名,也讓台灣人感到錯愕的選舉結果,抹一抹嘴角的雞油,嘀咕了一句「他還真會選啊,居然給他上了」,然後聳聳肩回房去玩我的《惡靈古堡》 (Biohazard) 。雖然我有「進行一個所謂投票的動作」,老實說我並不覺得那是多了不起的事,對結果雖然心裡有點老大不爽快,但是天塌不下來,合該台灣轉一輪風水。我甚至是有點鄉民吃雞排的心理,想看看這出人意表的劇本要怎麼演下去。

然而這次卻不一樣——我還是坐在電視機前,但是不再吃炸雞了。也許是因為沒有被雞油蒙了心,當然更可能這一切與雞排的關連,就只是它與我一同見證了台灣這十年來民主大運,但是當我看著這場讓台灣人比四年前更興奮莫名,也讓台灣人比四年前更感錯愕的選舉時,心頭卻升起一股莫名的難過。那是一種彷彿此生要跟奶油捲蛋糕訣別的哀愁,但是跟成王敗寇的選舉結果沒有半點關係,一點他爸他媽該死的顏色都沒有。那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你在那裡哀悼著某個從你的生命裡被切割,不該失去卻失去的東西。

我的家鄉是怎麼了?!

為什麼我的國家戾氣橫流?為什麼我的朋友沈辯溺辭?為什麼每個人都一副愛之欲其生的模樣,轉過頭來又一副恨之欲其死的嘴臉?

是選舉搞的嗎?也許吧,但是過去的選舉無論結果是否如你所願,你我總能找到一些可以期待的想望。就拿那個拿了我一百元的陳水扁來說吧,十年我們把他送進台北市政府,因為他那「快樂、希望」的訴求打動了我們,即使我們知道這只是漫漫長路的一小步;六年前我們把他從台北市政府裡請了出來,因為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跟他一樣能夠把事情做好,而且不必夾槍帶棍、飛揚跋扈的方式;四年前我們又把他送進總統府,因為我們如此渴望著「美麗新世界」,寧願相信這個人經過了年餘的沉潛,應該學會了對權力謙卑。每一次選舉的結果當然無法盡如人意,但總是差強人意,人們抱著對未來的願景投票,就算沒有選出自己支持的候選人,甚至也願意勉為其難地姑且相信對方的願景。

從什麼時候開始,選舉不用再勾畫未來,只要鞭撻過去就夠了?台灣人要站出來啊,因為我們要「向中國 say NO 」、「阻止舊政權復辟」、「讓國民黨贖罪」;台灣人要站出來啊,因為我們要「捍衛中華民國」、「讓稱職的在野黨繼續在野」、「台灣不能變成菲律賓第二」。無論你站在哪一邊,聽到的都只剩下否定格,彷彿勇者的存在就只是為了要打倒魔王,這個世界沒有值得追求的美好,只有務必根除的醜惡。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樣的邪惡,值得你把自己搞得惡念破德,一家離散?

也許你會說,你不喜歡大陸人的霸道武斷,為了拒斥他們,我們必須支持民進黨。但是當我們厭惡他們的霸道武斷時,我們自己卻不知不覺,愈來愈像我們厭惡的那個嘴臉,對著不會說台灣話的人狗幹他不是台灣人,粗暴地精神凌虐看起來非我族類的人。又或者你會說,你不喜歡綠營支持者的暴力理盲沒水準,為了遏止他們,我們只好支持國民黨。但是當我們厭惡他們的民粹群氓,我們也塑造了一套自己的民粹群氓,我們的抗爭是為了公理民主,他們的抗爭則是暴民作亂。我們的面目跟那些沒有是非之人一樣可憎,難道是因為台灣已經變成一個沒有是非的地方了嗎?我們的行徑跟那些有怨難抒之人一樣可鄙,難道是因為台灣已經變成一個有怨難抒的地方了嗎?

可是台灣以前不是這樣的,而且那距今也沒有很遙遠,就在幾年前——差不多就在我還在找雞排吃的那幾年——雖然我們知道台灣的執政黨沒有是非,但是你若逮到一個貪官污吏,他是得要滾蛋的,沒人會去問他的顏色,他也沒有臉去質疑他被逮是因為顏色不對;雖然我們知道台灣社會讓人有怨難抒,但是你若揭發一樁社會不公的事,那是得要被糾正的,沒人會去問揭發不公的人是什麼顏色,被揭發的人也很難把政治迫害的帽子扣到別人頭上。那曾經是我的家鄉,一個管你泛藍泛綠、泛紫泛紅、黃疸白帶、黑輪花枝,人們普遍善良質樸、勤勉熱情的地方。可現在善良成了鄉愿,質樸被當作愚昧,勤勉變成偏執,熱情化做激情⋯⋯這是怎麼搞的,突然間所有人都戴上了魔戒?

過去這幾天,你去做個離子燙,要聽美容院歐巴桑獨幹;你去菜市場買個水果,要聽菜販群幹;你跟朋友聚個餐,要聽他們互幹;你把電視轉開,看到全民亂幹,亂民全幹。網路上流竄著各種精心打造的奇文妙說,寫的人覺得自己發明了什麼珠璣之言而洋洋自得;轉的人覺得自己挖到了什麼洛紙珍稿而興奮莫名。古人口不擇言,因為「所言皆善,無可選擇」;今人茶餘飯後,語帶譏諷有之,話裡藏刀有之,插科打諢有之,犬儒玩世有之,什麼話都有,就是沒一句好話。一語傷人六月寒,台灣這幾天口業造下來,是要造就幾個大冰河期?我怕我們各人吃飯各人飽,共業來時一起擔,不然我們來幫台灣祈福吧!殊不知家內不修善,神佛不上案,這麼一座小島怨氣沖天,祿馬不到貴人不臨,會來的恐怕只有牛鬼蛇神、魑魅魍魎。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投票選個總統,圖的不過就是這個,為何如此艱難?說穿了不過就是個「怨」字。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怨,一棵樹上認定吊死。對中國有怨,所以陳水扁;對阿扁有怨,所以國民黨;對國民黨有怨,所以陳水扁;對阿扁有怨,所以連宋馬。陳水扁是什麼三世賢君,有他在位,對岸就只能免冠徒跣,以頭搶地?陳水扁又是什麼恐怖大王,有他在位,老百姓就只有形馳魄散,志變神動?天跟四年前一樣塌不下來,會塌的只有世道人心。

台灣人這幾天彷彿戴上魔戒般地著了魔,而那魔戒難道不是政客為人們準備,刻著「你可以決定台灣前途」的銘文,讓人們把各自的怨念無限放大嗎?魔戒把史麥戈扭曲成咕嚕,而我覺得我開始在台灣身上看到另一個咕嚕,它有個現成的香豔名字,叫做阿根廷。這個美麗的國度在半個世紀前,拿到了名為「經濟奇蹟」、「國家復興」、「民族解放」的魔戒,而即使今天她是全南美洲最無可救藥的墮落天使,她的人民依然以身為阿根廷人為傲。

我不想看著我的家鄉變成第二個阿根廷。我不想站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憑弔某個明明不必失去的東西。我更不想在《看不見的城市》、《吃不到的雞排》之外,再來一本《喚不回的寶島》。但是國境之南、太陽之西,難道還遠著嗎?台灣沒有因為國民黨政權的原罪而變得不可愛,沒有因為民進黨政權的失能而變得沒有活力,卻轉眼間變成戾氣橫流的阿修羅道,難道是因為這塊土地上的人們雞排吃太多,雞油蒙了心,成了迷言惑語、沉辯溺辭的群氓?再過個十幾二十年,我們恐怕就得站在空轉不前,內耗殆盡的家園,兀自對著隔壁那個沒跟你投同一張票的人惡言相向,怪罪對方要為倒退的台灣負全責。到時候誰還會記得,我們曾經為了「快樂、希望」,把一百元的雞排錢拿去贊助一個政治清明的夢想?

興衰勝敗不由人,轉眼秦磚換漢瓦。民主國家既沒有救苦救難的聖王,也沒有罪該萬死的闇主,只有自作自受的選民。我們想要拒斥對岸,舊政權贖罪,台灣人出頭,都沒有什麼不可以,卻換得拔舌地獄。要參觀拔舌地獄毋須等死,眼下就有,只消多言妄語,多造惡口,入園免費,一票到底,還可憑票根參加「失落的十年」抽獎活動,妄語愈妄,惡口愈惡,中獎機會愈大。

你若覺得這篇文章看似持平,實則偏頗,顏色不對,那就是如此。我不會假裝自己沒有顏色,或是試圖保持中立客觀,對事情的看法不會比其他人高明到哪去。但是有些事情是超越誰當總統,誰沒風度的,台灣從來不曾因為誰坐在總統府裡而成為蓬萊仙山,以後也不會因為誰坐在總統府裡而成為沉沒之島,只有我們自己的一言一行,才能決定台灣日後的面貌。現在這個當口講這些話,似乎只能是空谷跫音,但是我還是覺得下一次你準備噴些自以為義正辭嚴的話之前,可以先捫心自問那個在《美國X檔案》 (American History X) 裡,國仇家恨一點也不會比你少的主角,問得他啞口無言的問題:「你的所作所為,可有讓你的生活更美好?」 (Has anything you've done, made your life better?)

(最後修訂日期: 2020.04.23 )

7 則留言:

  1. 這篇過期的雞排文原本打算一字不改,直接丟上來省事,結果還是看不慣那些詰屈聱牙的用詞(話說「詰屈聱牙」這個成語,本身是不是就算一種詰屈聱牙?),順手修剪了一番。不過整個行文脈絡跟想要表達的想法,可以說完全沒更動。

    前些日子我媽閒聊時跟我說,她也就捐過那麼一次一百元,給紅衫軍倒扁——所以這就是我家政治獻金的投資結果,多空對作血本無歸,就連促進雞排實體經濟的效果都沒有。(苦笑)如今真的過了十幾二十年了,我們這些年捐的錢,投的票,按的讚,有沒有讓生活變得更美好?這點我留給大家各自表述,不過聽說連九二共識都退流行了,台灣還有讓人各自表述的雅量嗎?

    所以我也是十幾年不寫雞排文了,明明這是我這種廢文青唯一有可能成功的網紅之路。狗吠火車真的心很累,因為火車從來不會因為你鬼吼鬼叫而停下來,要嘛火車出軌你什麼都改變不了,要嘛火車沒事顯得你杞人憂天。當個卡珊卓或是死空頭,實在很難說是多誘人的人生前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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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重看這篇文章的確感慨萬千,不過這也是格主引用的標題,長久以來成了我常自問自省的格言,非常打動我。謝謝格主多年來始終不離不棄地發文,總是有些睿智可以發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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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仔細想想,這些「睿智」好像也頂不了什麼卵用,但是又很難跟著大家馬照跑舞照跳⋯⋯這些年一路跟著這一格走過來的諸位,真是辛苦了。(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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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我居然不知道何謂雞排文…不過不重要,最近高產喔。
    有一種說法,少數人如何搞定多數人就是給群眾一吵點,不會產生實質影響,卻會炒得大家面紅耳赤,不共待天(也許再佐幾味奶嘴樂,完全制服…),而少數人因此得利。
    非常有效,因為群眾會產生很強存在感,沒自由、沒未來、沒錢都沒關係。人心比黏土還好操弄就是了,這樣看起來也滿高明的其實(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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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高產也不重要啦,後台數據好難看啊,連我這種死宅都快要玻璃心了⋯⋯(掩面)

      那種說法我也聽說過,我覺得是抬舉了陰謀人士的操盤能力,不過亂七八糟胡亂出招一番,通常也有效。人心實在是比我的愛情還無可救藥。(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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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現在寫文字己經不流行了,巴哈都開始不理文章(blog)了,而開始著重在影片或是圖片上~~~

    本文確實說出了很多我的感想,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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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別提了,我是個連廢片都拍不出來的廢柴啊啊啊啊啊⋯⋯(孟克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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