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既不要管發行片商怎麼把《犯罪份子》 (Forbrydelsens element) 吹捧成一部不容錯過的邪典電影,也不必在乎 Lars von Trier 對於實驗性質的《瘟疫》 (Epidemic) 有多麼敝叟自珍,事實就是他直到這部《歐洲特快車》,才終於用人話把他想在「歐洲三部曲」裡說的事情說清楚。當然啦,《歐洲特快車》還是有用上許多異乎尋常的視覺技法,像是黑白與彩色影像交替,同一個影格重複曝光,讓人物跟投影背景互動;不過經過前兩部作品的摸索,他總算為這些奇技淫巧找到了有效的使用方法,觀眾的觀感也從「這係啥小」逐漸往「唔,有點意思」的方向移動。如果你對於 Lars von Trier 這位經常出現在藝術片電影院的導演有興趣,我建議你可以從《歐洲特快車》開始「朝聖」。
既然片名都用上了古色古香的「歐羅巴」,我們很自然地要問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歐洲」究竟是什麼?《歐洲特快車》有個比較罕見的第二人稱敘事架構,我們永遠的大法師 Max von Sydow 在片中出演不露臉的催眠師,不時導引主角跟觀眾一步步深入,「當我數到十,你就在歐洲了」——在 Lars von Trier 眼中,歐洲是一場大夢,一場卡夫卡式的夢魘,而這場夢魘自然是具體而微地,濃縮在這列歐洲特快車上。
一名德裔美國覺青在二戰結束後不久來到德國,從叔叔那兒弄到一份臥鋪列車長的工作,天真地認為「該是這個世界對德國展現一些善意的時候了」,但是這裡卻沒有滿足他天真想望的任何餘地。列車上的暖氣在大冬天被人拔走,「這是給斯堪地納維亞國家的戰爭補償」;車上載著戰時逃到國外的猶太人,先生想要回到一片廢墟的家園繼續過日子,太太卻只想去住別人家的應許之地巴勒斯坦;在盟軍支持下走馬上任的「好德國人」市長,被喬裝成無害兒童的納粹餘黨亂槍打死;鐵道沿線不時懸著被吊死的納粹餘黨,主角結識的火車公司千金評論說「他們不過是跟所有人一樣,為自己的國家奮戰,怎麼突然就變得罪無可恕了」;美軍上校抓了個猶太小偷,要他幫忙認證與盟軍合作的火車公司老闆,是個跟辛德勒一樣道德高尚的「好德國人」,免得他淪為抓捕納粹餘黨的獵巫祭品,即使先前把猶太人一車車載去集中營的就是這些火車。
Lars von Trier 曾經說過一句雖然粗糙,卻頗有意思的話:「德國即是歐洲。」這大概是他為什麼選擇了戰後德國這個微妙的時空,做為他眼中那個衰敗、解離、無可救藥的歐洲縮影:即使毀滅一切的戰爭落幕,人與人、國與國、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的衝突卻依舊無法化解,任何理想主義都只能落得空谷跫音的一場夢魘。一個 cosplay 希特勒不太專業的納粹餘黨,綁架了火車公司千金,脅迫主角炸掉火車搞破壞;他相信的良善世道在這進退維谷之際正在崩解,但是象徵著掌權階級的叔叔跟內試考官,卻對於周遭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只在乎主角那微不足道的升遷考試,還再三阻止他打開車窗觀看各種急迫的現實,「外頭沒什麼好看的!」
當你受夠了這個向下沉淪沒有下限的世道,以及為了自以為是的正義拼命搞你的那些人,你早晚也會想要像主角那樣,自己跑去把這一整車的狗屁倒灶炸掉。「這車不會開到慕尼黑、不來梅、法蘭克福、或是他媽的奧許維茨。我要它乖乖地待在這裡,哪兒也不去!」這輛卡夫卡式的荒謬列車就是「歐洲特快車」,而你早晚有一天會發現,我們一直都在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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