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5日 星期四

憂鬱症患者的勝利之日——電影《驚悚末日》 (Melancholia) (2011)

《驚悚末日》劇照

通常一部主題是憂鬱症的電影,我很難耐著性子把它看完,因為主角若不是自溺於憂鬱症的道德制高點,全宇宙都理應體諒她不能自已的無理取鬧,就是得承受旁人欠缺同理心的異樣眼光,世界之大卻無人能夠理解她內心的苦。但我很願意為《驚悚末日》破個例,這部電影實在是太過奇葩,奇葩到無論你對於憂鬱症是什麼樣的看法,都很難不覺得那裡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 Kirsten Dunst 還真是把這種外在明豔不可方物,內心陰鬱無可名狀的女生演得入魂哪,《死亡日記》 (The Virgin Suicides) 時便是如此,過了十年來拍這部《驚悚末日》更是如此。

佛洛伊德是這麼描述憂鬱的:深沉痛苦的沮喪,對外在世界興致不再,失去愛的能力,抑制一切活動,自我感低落到變成自我責難與唾棄,最終淪為妄想期待自己受到懲罰。佛老的專業描述得固然貼切,不過恐怕只有像 Lars von Trier 以及 Kirsten Dunst 這樣的過來人,才會真正懂得那種種不足為外人道,理所當然的無可奈何。我租個加長型禮車跑山路怎麼了嗎,結婚不就是要開心,加長型禮車跟山中城堡婚宴超開心的,誰想得到車子開不上去啊?我姊怪我沒有演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但是強顏歡笑真的讓人覺得心很累啊,只想把自己鎖在房裡睡上個一整年但又不行,所以我也只能蹲在高爾夫球場第 18 洞尿尿,再跟菜鳥同事在沙坑裡來個一砲,不這樣紓壓我怎麼恢復精神回去作戲?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符合社會期望,可你怎能怪我呢?我爸愛享樂又自戀,我媽受夠了我爸誰的面子也不給,我姊想幫我但有時又恨死了我,我姊夫超有錢卻花得不甘不願,我老闆還在我婚宴當天派人盯著我交出廣告文案⋯⋯沒人關心我想要什麼,或是來問一下我為什麼不開心,只顧在那裡要求東要求西,然後說我很漂亮。他們不懂我們這些憂鬱症患者,生活在 20 倍的超慢速鏡頭宇宙裡,飛鳥有如懸浮在氣膠中死亡墜落,黑馬在草坪上瘸腿頹倒,婚紗被藤蔓纏結舉步維艱,人躺在溪水裡任其沖刷,美如 Pieter Bruegel 畫作《雪中獵人》 (Jagers in de Sneeuw) 的世界終究有付之一炬的一天。達不到他們目的的老闆跟老公,都選擇一走了之棄我而去,不過這些男人總算不再是惡意般的存在,他們只是一點屁用都沒有而已,無論是對我的憂鬱還是世界末日都無能為力。那又怎麼樣呢?「我已經盡力了。」

我已經盡力了。我廢到差點走不到計程車旁,腳抬不起來進浴缸,最愛吃的肉卷送進口裡也味如嚼蠟,都不是我願意的,但就是沒人懂得那種那種氣空力盡,無可奈何的泥淖感。不過對人生如此無可奈何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人生中無可奈何的事情那麼多,世界末日就是其中之一,而我既不會像我姊夫那樣,自以為聰明地堅信那不過是末日先知想要沽名釣譽的危言聳聽,也不會像我姊那樣,惶惶不可終日地找各種方法試著讓自己放寬心,因為鬱星撞地球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地球很邪惡,沒什麼好悲傷的,沒人會想念它。」

你瞧,像姊夫那樣平常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一旦發現末日當頭無力回天,還不是只能悲慘地服藥自盡,死在馬廄裡逃避現實;像阿姊那樣平常一副看前顧後呵護備至的聖女,一旦發現恐懼成真噩夢降臨,那副手足無措粉飾太平的笨拙貌真有夠可悲的,竟然蠢到想裝模作樣地用美酒跟音樂面對生命終結。這些可憐蟲還怪我憂鬱得不可理喻咧,結果最後能夠平靜淡漠地接受這一切的還不是我,因為只有我客觀超然地理解到宇宙終究難逃毀滅的真相。《驚悚末日》一點也不驚悚好嗎,這是憂鬱症患者的莫大勝利,那些自以為正常的人既不會也不打算懂——直到鬱星出現在他們頭上的那一刻。

2 則留言:

  1. 回覆
    1. 這一篇我嘗試用一種不太一樣的寫法。我也覺得挺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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