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私心最愛的第二季落幕之後，被稱為「王政篇」的《進擊的巨人》第三季第一部，劇情走向轉了個大彎，從對抗巨人的悲壯史詩，轉而描述陰鷙晦暗的人類內鬥。王政篇在進巨迷族群裡頭評價普遍很高，主要是讚賞它對於貼近現實世界的政爭描繪，以及人們面臨時代翻轉的當口，如何做出攸關個人生死抉擇的動機刻畫。我的看法則不然，把現實政爭與時代沿革鋪排得更為精彩細緻的戲劇作品所在多有，《進擊的巨人》表現得不算差，但這並非它真正的擅場；這段戲碼之所以會得到如此高的評價，除了放眼二次元宇宙，比它更嚴肅認真的作品確實寥寥可數以外，主要是因為王政篇披露了一大半先前刻意保持幽深隱微的世界觀設定，原本如墜五里霧中的觀眾恍然大悟之際，便產生了劇情描繪深刻細膩的錯覺。城牆內真正的王擁有包括竄改人類記憶在內的諸多強大能力，這份能力可以透過被巨人吃掉傳承下去，但只有擁有王族血統的人才能發動，所以艾連他爸古利夏·葉卡五年前襲擊王族家，變身巨人吃掉了當時的王，然後又讓艾連變身巨人吃掉自己，他們都無法運用這份能力，除非讓具有王族血統的希絲特莉亞吃下去⋯⋯這些劇情當然都極為關鍵，但是用一種大力擠牙膏的方式，把關鍵劇情一坨一坨往觀眾嘴裡擠，這並不叫做深刻，更稱不上細膩。
每個人每一天，都在做出選擇
雖然王政篇既稱不上深刻，也談不上細膩，但這些都不妨礙它從各種方方面面，完整呈現一個很有意思的主題：在這人類社會以及自身命運都走到分歧點的此時此刻，每個人都需要為個人以至於人類的走向做出抉擇。最粗淺的個人抉擇，是在加入里維班的 104 期要角群，面對專門訓練來對付他們的憲兵團「對人壓制部隊」時，里維下達的指示：猶豫就會敗北，能殺的時候就得下手。在漫畫裡頭有一段里維生於憂患，隨時都準備好幹到底的覺悟，是少數我覺得動畫沒有保留下來有些可惜的自白：
「你們覺得自己明天會做些什麼？以為明天還能安穩地吃飯嗎？還能在床上美美地睡到自然醒嗎？身邊的人也還是一樣會在身邊嗎？我可不這麼想，不過普通人也不會每天都去想這種事情吧，也就是說我不是普通人，大概是因為怪人怪事看得太多了，才導致我變成這樣的吧⋯⋯但如果明天城牆被突破，一旦出現異常事態，我就能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快做出反應，就算明天就得面對人間地獄也一樣，那個你們自己也親眼目睹很多次的地獄，畢竟誰都不能保證明天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是就在我們每天都在想盡辦法，要阻止這一切發生的同時，卻總有人要來妨礙。倘若敵人是這幫人的話，就算是當個殺人狂我也願意，即使我可能不得不把某些人揍得面目全非，但比起被巨人吞食殆盡的那種地獄，我寧願選擇跟這些人渣流血拼命的地獄，因為這樣至少不用把全人類都拖下水。」
下手不容情，猶豫就會敗北的道理，每個隻狼玩家都懂，但是除了小時候就殺過人開過竅，不久前又因為一個猶豫吃過虧的米卡莎以外，其他人很難立馬就有這等殺伐決斷的覺悟。約翰一個猶豫手軟，就被他以為制住的敵人反擊；槍口對準他的敵人也是一個猶豫手軟，就被身後的阿爾敏開槍射殺；阿爾敏當下沒有猶豫，大概是因為他也有過捨棄人性的覺悟，但是事後回想卻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後怕。約翰說他猶豫是錯的，下次他一定會開槍，不過里維跟當初開示艾連一樣，並沒有給他一個斬釘截鐵的標準答案。「我沒說什麼才是正確的，因為那種事可沒個準。你真的是錯誤的嗎？」為了怕有人覺得里維反反覆覆標準不一，到底是要人怎樣，我還是幫他解釋一下吧：一旦思考清楚了，事到臨頭就不要再有半分猶豫，但在這之前你總得先思考過。
約翰把里維的話聽了進去，決定試探被他們抓住之後，聲稱要反水起義的馬洛是否真心。這個西瓜頭是先前讓亞妮想起艾連的那個笨蛋，他的一腔熱血總算找到了可以供他揮灑的兵團，但他得要先面對揚言要殺人滅口的約翰，以及抵住自己下巴的「槍口」——好聽話說起來總是冠冕堂皇，可人們面臨生死關頭時，能否堅持原本擇善固執的抉擇，永遠都不好說。趁亂跑掉的希琪也是，很沒義氣地自顧逃命是很容易的，然而抄到傢伙就折返救人，一棍把「馬臉混帳」打得眼冒金星口吐白沫，卻不是人人都會做的事。這兩個亞妮在憲兵團勉強可以說是同伴的寶貝蛋，雖然是《進擊的巨人》少數的搞笑擔當，但他們面臨生死考驗時所做的抉擇，卻是一點也不搞笑。
馬洛跟希琪是對人生多少有些抱負的人，但並非人人都可以活在正向意義裡。對人壓制部隊那個要查資料才知道叫什麼名字，作畫精美度有點超出人設規格的副隊長，她就對於自己從事見不得光的骯髒工作，抱持著什麼都無所謂的虛無主義；但就連她也想在這個沒有意義的世界，沒有意義的人生裡，找到屬於自己的意義，所以她選擇一條路摸到黑，跟著肯尼隊長幹到底，賭在他顛覆世界的夢想上頭。那麼她寄託人生意義的肯尼隊長，又懷抱著什麼夢想呢？身為長期被王家打壓迫害，落魄潦倒的阿卡曼家族，肯尼去攻擊當時的王，被巨人之力打敗之後收服，從此成為幫王家料理骯髒事的一把暗刃；像他這樣從社會底層打滾上來的人，自然有著把這份有如封神的巨人之力佔為己有的念頭，但他的動機似乎跟一般的匪類小人有些不同。「凡是得到那股力量的人，似乎全都會變得悲天憫人，就連我這種人渣也可以嗎？我好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到底能看到什麼樣的景色？就算是我這種人渣，也能看到和你相同的景色嗎？」肯尼渴望力量，但他真正渴望的，是那份力量讓生命層次得以騰升的可能性，是一種在沒有意義的世界裡，尋找一份意義的人生想望。「每個人都一樣，不找個東西沉醉，大概就活不下去了吧？所有人都是某些事物的奴隸。」
我命由我不由天，當然更不由鬼父
所有這些角色面臨的人生抉擇，都比不上希絲特莉亞來得更為重大深遠，然而放在她眼前的，卻似乎只有一個理所當然的選項：順從生父羅德·雷斯的安排，變身巨人把艾連吃掉，奪回原本就屬於王家的巨人之力。順服配合對於希絲特莉亞來說是最簡單的，因為那就是她從小到大的生存之道，而我們現在知道那個為人著想的溫柔女孩人設，是她同父異母的姊姊芙莉妲灌輸給她的。不過比起討喜過頭，感覺很不自然的克里斯塔，艾連說他反而覺得現在的希絲特莉亞這樣很好，「現在的你看起來很普通啊！就只是個心直口快的普通人罷了。」這話乍聽之下很直男，但是聽在希絲特莉亞耳中卻莫名地受用，因為這是除了尤米爾之外，第二個對她說她不用去扮演任何人，就照她自己本來的面目過活就好的人。
然而這個覺得她當自己就很好的艾連，面對即將被吃掉的命運，卻完全放棄掙扎求生，因為他覺得自己的掙扎奮鬥，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他爸殺了王族全家，把巨人之力奪走卻不能運用，徒然害死一堆人卻一事無成，艾連一個個點名這一路走來的受害者：阿爾敏的爺爺，初陣就送頭的 104 期同袍，里維班的前輩，史托黑斯區的居民，為了奪回艾連送命的調查兵團士兵，漢尼斯大叔⋯⋯聽著艾連那低迷頹喪的聲線，娓娓道出他的灰心喪志，你都不禁要跟著他一起覺得心累累了。「五年前老爸要是沒在這裡幹下那種事，你姊應該就能解決所有事情了吧？⋯⋯那些訓練的日子，還有想去牆外的夢想，我什麼都不要了，就用你的手來結束這一切吧！把我吃掉，去拯救人類吧，之後就交給你了⋯⋯」
雖然艾連放棄人生，奉還巨人之力的念頭合乎情理，希絲特莉亞卻在這極為關鍵的當口，提出一個極為關鍵的疑問：倘若這份巨人之力是那麼絕對的強大，為什麼雷斯家族整整一百年，都沒有運用這份力量驅逐巨人呢？他爸雷斯未曾擁有過這份力量，只能夠想當然耳地用揣測的，說那是因為初代王認為放著巨人在牆外遊蕩，才能維持牆內世界的和平。雷斯跟他弟烏利也曾經多次向父親請願驅逐巨人，但他們的父親無動於衷；等到烏利繼承了這份巨人之力，他也跟父親當初一樣無動於衷。雷斯並不知道箇中緣由，但他還是要希絲特莉亞繼承巨人之力，延續這個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用今日作為否定過去信念的宿命。
就在這個摩門特，希絲特莉亞想起了尤米爾，想起了她手握著即將讓自己身份曝光的小刀，在那座搖搖欲墜有如委屈求全人生的塔樓，最後對她說的心底話：「我沒有權利干涉你的生存方式，所以這只能算是我任性的願望：你要抬頭挺胸，驕傲地活下去。」於是她終於有了決意，一個乾脆俐落的揮手，把那枝又要再一次擺佈她人生的針劑拍落於地——去你爸的，我命由我不由天。伴著摔爸神曲〈 Zero Eclipse 〉上線，她一個流暢自然的過肩摔，把抓住她肩頭的鬼父直接摔成殘廢，然後煩躁地拿鑰匙要把艾連放走，一拳捶在哭哭啼啼做女兒狀的艾連頭上叫他閉嘴，發表了一段驚世駭俗卻極其真實的賭爛心情：「誰要做驅逐巨人那種麻煩事啊？！我最討厭人類了，被巨人毀滅正好！也就是說我是人類的敵人，懂了嗎？是最低級最惡劣的超級壞孩子啦！我要讓艾連從這裡逃走，然後把一切全部毀掉！」
事後希絲特莉亞冷靜下來，把她當時的心情與想法，梳理成一番比較明晰的脈絡：她本來確實是想要變成巨人吃掉艾連，但不是為了解放人類什麼的大義，只是慣性地想要討父親的歡心，不想被父親討厭；可因為尤米爾的點撥啟蒙，覺醒的希絲特莉亞決意了結這一切，而你要會翻譯她那段起賭爛發言的真正意思——我不會再去在乎別人怎麼看我，更不會再忍受爸爸你繼續抹煞我。「我既當不成好孩子，也不想要變成神。只是如果有人哭著說自己不該被生下來，我都要去跟他說『才沒有那種事哩！』不管他是誰他在哪，我都一定會去幫他。」
於是希絲特莉亞請纓上陣，在漫天飛灑的巨人肉塊雨中，親手斬斷這親情的鎖鏈。羅德·雷斯變身的這個超噁無臉內臟流滿地巨人，照說應該是對牆內世界的莫大威脅，但是這場戰鬥一如在城牆上好整以暇備戰的調查兵團要角群，出奇地欠缺危急存亡之秋的威逼感，因為這不過是搭給希絲特莉亞從摔爸升級為砍爸，跟她厭惡的過往出身說再見的戲台子罷了。她在旋身突進，揮刀斬落的那一瞬間，似乎感應到了他爸眼前的人生跑馬燈，一個個信誓旦旦要驅逐巨人，之後卻放棄初衷不作為的無可奈何——摔爸砍爸的希絲特莉亞，能否跳出這個案情顯然不單純，有如家族詛咒般的怪圈呢？這就有待下回分解了，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希絲特莉亞這段《千面英雄》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的自我成長英雄路，只不過幫助她直面萬惡父權的溫柔母性力量，既不是她那個自始至終都在埋怨這個女兒不該出世的生母，也不是為孤苦無依的妹妹設定了溫柔可人應世法的姊姊，而是單純地希望她能夠鼓起勇氣，以本名本心昂首立身於世的尤米爾。尤米爾與希絲特莉亞的交心詩章，到這裡才真正畫下句點，而我想「百合大好」應該是用來描繪她們的情誼，最粗淺的一種詮釋了吧！
即便你不是天選之人，至少你可以選擇你自己
如果說每個人在時代輪轉的當口，都必須為自己做出抉擇，是王政篇的核心主題，那麼自希絲特莉亞以下，這麼多人各自做出了人生抉擇，應該是已經充分闡述了這個主題才是，不過還有一個人的抉擇我們沒有聽到，那就是作者諫山創。王政篇在最後搬出了好久不見，觀眾恐怕都快要忘了這號人物的鐵頭教官奇斯·夏迪斯，講述一段省略掉好像也不會覺得不連戲的陳年往事：夏迪斯嚮往著牆外世界的自由，被古利夏灌輸這是天選之人的想法，立志當上調查兵團團長，幹出一番豐功偉業，博得心上人（也就是艾連他媽）青睞；但他其實一點都不特別，既無法建功立業，也得不到心上人。這世上既有天選之人，就有庸碌之輩，那就是我自己；要想通這一點已經很難，要接受自己的庸碌更是情何以堪，然而艾連媽卻不這麼想。
「不是天選之人就不行嗎？我不這麼認為喔！至少這孩子才不需要變得多偉大，就算沒有比別人優秀也沒關係，因為你看，他多可愛啊！所以這孩子已經很偉大了，畢竟他可是出生到這世上了呀！」於是當夏迪斯看著故人之子艾連入伍，雖然一眼就看出他跟他父親一個樣，嚮往著牆外世界的自由，卻暗中給他的立體機動裝置動了手腳，要讓他訓練不及格入不了團，成全他母親想要保全孩子的心願。他看著即便用到壞掉的裝置也能脫穎而出，不折不扣的「天選之人」，目瞪口呆傻了眼，然而我想諫山創是借他的口，向不是天選之人的廣大庸碌之輩，做了一個寬容的喊話：就算你一點也不特別不偉大，那也沒有關係，因為光是能夠在世上好好活著，就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 其他不成文章的點點 ====
- 約翰又被迫當了一次艾連的替身，不過真正悲慘的是扮成希絲特莉亞，戴上假髮竟然有 87% 像的阿爾敏。「不快一點的話，阿爾敏的變裝就要曝光了⋯⋯而且他現在很可憐。」米卡莎你還真是懂得怎麼輕描淡寫呀！ www
- 這部作品的可愛女角，都沒有免死光環是怎樣？「妮法她被掛掉了！」「靠！肯尼你這個混蛋！」
- 新登場的三軍統帥薩克雷是個變態，這個人設是哪來的惡趣味？ =_=
- 米卡莎一把抱住被暴風吹走的希絲特莉亞。這畫面真的香⋯⋯（喂）
- 「託你的福，大家都得救了。不過老實說，那時候你一邊哭喊，一邊用噁心的姿勢跑出去的瞬間，我真心覺得不行，完蛋了，一切都沒指望了⋯⋯這胡來的傢伙就不能振作點嗎，就知道哭哭哭，當自己三歲小孩嗎？」莎夏用方言連珠砲的官方吐槽，這就是所謂的打破第四面牆吧？ XD
- 艾連試著對羅德·雷斯巨人發動座標之力，對著他叫囂罵陣未果，「我就在說你啦，短腿大叔！」（里維在你身後，他的死魚眼非常死 -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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