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何?多風多雲多月。
尋何?至真至善至美。
貪何?有權有勢有名。
留何?命也樂也長也。
天宇布袋戲的角色,但凡有點份量的,都會配上一段出場詩,表述他的動機、性格與行誼(在最初幾個人物紛呈的系列,甚至連那些沒啥份量的角色也有)。這些出場詩有的頌讚大仙角的高大上,有的雕琢晚輩者的江湖氣,有的慨嘆有情人的癡迷種;但它們全都死死地與原生角色綁定,始終沒能跳脫出天宇宇宙的範疇,你無法把它們帶到布袋戲以外的世界,唯獨千少一是個例外。無論你棄這個坑有多少年了,只要一想起這號人物,這幾句詩號依舊能夠毫無困難地琅琅上口。
然而你若多聽個幾遍,你會發現這恐怕是最不像出場詩的一首出場詩了:爭何尋何貪何留何吟了老半天,你依然搞不清這傢伙行走江湖,究竟是為了哪樁。可你細細品味之下,又會覺得這首出場詩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又好像什麼都說了,因為人生於世熙熙攘攘,也不過就是在這幾句話裡頭轉悠,又有誰真的曾經超脫其外?理會到這一點,你對於天宇的劇情以至於自己的人生,就會油然而生一股看淡的悠然,彷彿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你掛念的一切換個心境維度,其實都沒啥大不了。這就是千少一這位獨特之至的人物,為天宇觀眾帶來的奇妙體驗。
千少一並不像天宇那些個大人物,總要先神祕兮兮地以金光幻形混跡一段時間造勢,初登場就是本尊真身。不過他雖然沒有刻意擺什麼排場,造型眉角卻十足撐得起「異數」二字:身臥玫瑰花床,仰納清香花煙,雙眼似開似闔,語調平徐和緩;無論面臨什麼處境,總是一派雲淡風輕,那股淡泊漠然的慵懶氣,自帶一份寫意的莫名魅力。他其實是個話癆,無論是誰來找他要幹嘛,他都有很多話可以跟對方說;一開始覺得他囉哩囉嗦的有點拖戲,不過跟他混熟了一點之後,就知道那份絮叨正是他慵懶閒散的性格所致——反正沒有要幹什麼大事嘛,多聊個幾句又何妨呢,字句斟酌是那些個大人物的事,我就只顧著盍各言爾志。
千少一當然不是對人間完全漠然的閒雜人等。他的行動準則就如同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世局圈中世局外」,站在涉足世事與不關吾事的那條分隔線上,心情好的時候偶爾插手管一點,最多也就管那麼一點;但是對於他真心在意的那一丁點事,他會管很大管到底,姿態之剛強與他平日的閒散,形成微妙的強烈對比。整個《天宇殘珠》系列主軸照說是爭奪殘散聖珠,但你我都只記得他那句招牌的「動小星,沒明天」,以及每每與人對陣都是自設時限甚至限定一招,然後拿花床做賭注全押,乾脆俐落到極致的硬派作風;妙的是過完招辦完事,他轉眼又會回復到平時的一派溫吞閒散,彷彿方才幹的大事壓根就算不得什麼。
「千少一,你給我記住今天之事。」(氣走)
「小事一件,我怎麼可能記住呢?」(哈煙)
即使面臨死生之際,千少一這份超然的淡定依舊不減。一場靈胎對決的風暴將他震下花床,雙足落地的他逐漸蒼老衰敗,只剩下七天可活;面對趕來撿尾刀的一波波殺手,他依舊神態自若輕描淡寫,不當一回事地隨手把敵人打爆,任誰也別想來打擾他的顧影自憐。然而這並非魚死網破的自暴自棄,而是尚有心願未了:他想要目睹忘年之交小星的成長,更想要送出那支千年一遇的白玉玫瑰,完成他掛懷一世的誓願。他偶遇夢雨涵一見傾心,而兩卷書對這名鍾情愛妻的癡漢非但不計較,還助他玫瑰插心延壽;他的癡情因此化為純愛,並且對兩卷書一家寄與關懷與祝福,至死不休。到此我們方知,他那副雲淡風輕的慵懶,背後其實是一份濃郁多情的執著。「尋何?至真至善至美。」放眼整個天宇宇宙,沒有誰比用盡生命最後一刻,完滿人生價值的千少一,能夠更貼切地詮釋這句意境悠遠的詩號了。
千少一的傳奇倘若在此落幕堪稱完美,不過如此特立獨行的人氣角色,劇組決定讓他續命,用了將近兩個系列鋪排他強勢回歸。復出後的千少一先是接受銀河行的指揮,支援兩卷書的復活工作;小星一家三口事情既了,他原本打算順勢退隱,卻又多事幫助同為靈胎的山川之父再起,後來又保姆魂爆發,教化起野性難馴的血嬰。這個愛管閒事的千少一,行事作風雖然與先前大相徑庭,卻奇妙地跟他閒散慵懶的人設毫無違和——像他這樣富有同理心,古道熱腸的傢伙,外冷內熱本就是他的真性情;外冷不是他的偽裝,內熱也沒有半分勉強,一切都是那麼渾然天成。面對三裁公為了對付他,特別培育來挑戰他的山寨貨九世長青,他也沒什麼驚疑惱怒的激烈反應,只是淡淡地跟對方說要有自己的「風格」,就激得九世長青要求公證約戰。至於他的「風格」究竟是什麼呢?一言難盡,但又一切盡在不言中。
千少一最後為了保護小星,對上了在《天宇劍牒》時代正要開始狂殺四門的花中人,搬出久違的「動小星,沒明天」,破紀錄打了整整四集的拖棚架,最後配上一段感傷緬懷的旁白,讓花中人極招送他沉沙退場。這看似高規格實則草率的退場戲,徒然浪費了這個風格獨特的豐富角色,不過倘若劇組已經不知道要如何運用這個人物(以《天宇劍牒》走下坡的劇情發展來看確實如此),我們也寧願他以這不失為壯烈的姿態下台一鞠躬。這不是最適合千少一這位慵懶英雄的結局,但總比一如天宇絕大多數的其他角色,放著落價破格,最後一文不值地被收掉來得好。嗯,我聽說千少一後來又復生了一次,不過我決定當沒這回事,我建議你也這樣做——千少一清逸絕塵的脫俗英姿,不該被狗尾續貂的三流劇作玷污。(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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