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爾的移動城堡》我看了兩次。我看第一次的時候，總覺得它好像在講某些跟心有關，很有深度的東西，但是抓不到那個脈絡；它用的隱喻有點抽象，轉化的指涉又很隨意，所以往往解決了一個危機之後，你卻不知道意義在哪裡。這些東西我第二次就看懂了，但是就算有霍爾那張既瀟灑又寂寞的帥臉，我心中的那個鐘聲還是沒響。我把從《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跟《神隱少女》（千と千尋の神隠し）延續下來的期待過濾掉（這並不容易，不過我很擅長），試著把《霍爾的移動城堡》當成一個獨立作品看待，結果還是一樣。
這部動畫的文本顯然是有問題的，不過這責任是在 Diana Wynne Jones 的原著小說，還是改編劇本的宮崎駿身上？我沒有讀過原著小說，不過在給出負評的網路評論中，有不少倒是信誓旦旦地說，原著把各個角色之間的羈絆交代得十分清楚，不像動畫版語焉不詳，面目模糊。看來《霍爾的移動城堡》跟《風之谷》（風の谷のナウシカ）一樣，有太多的東西塞不進兩個小時的放映時間裡，因而影響到整個故事的完整性。《霍爾的移動城堡》的問題比《風之谷》更嚴重些，《風之谷》撇開那個為了收束劇情，處理得略嫌潦草的結局，整體鋪陳尚稱細膩到位，沒有看不懂的地方，只是沒把故事講完而已；但是《霍爾的移動城堡》則不然，它非得在故事終了時把一切都交代完的結果，就是不得不放棄交代很多東西，就算文青如我也很難在第一時間腦補上去。宮崎駿上次改編《魔女宅急便》（魔女の宅急便），只採用了部分橋段，劇本基本上仍然算是原創；這次的改編在精神上相對比較「忠於原著」，但似乎反而失手了。
批評的話點到為止。《霍爾的移動城堡》的歐風背景跟魔法設定，也許有點《魔女宅急便》的影子，而那個始終籠罩著宮崎駿的招牌飛行夢，漫天炸彈墜落的傳統戰爭陰影，又似乎挟帶著《紅豬》（紅の豚）的反戰與反法西斯訊息，但是可別被這些旁枝末節分散了焦點——《霍爾的移動城堡》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愛情片，它真正關心的只有男女主角的生命力度，如何在互補有無的愛情中得到發揮。這個在王子公主必須幸福的卡通世界裡奉為圭臬，但是在宮崎駿的作品中一直被淡化的主題，總算被拉到舞台中央一次，滿足了觀眾長久以來被吉卜力工作室漠視的少女心。噢，我沒有少女心，難怪我心中的那個鐘沒有響。（聳肩）
愛情展現在男女主角身上，分化成「突破窠臼」跟「追求自由」兩個面向。女主角蘇菲明顯是個畫地自限的人，她非常壓抑自己的生命力，表面的理由是對家庭的責任感，「我是長女，要顧好爸爸最心愛的店」，實際上是對自己的人生缺乏自信，「我從來就沒有漂亮過」。她認命地待在舒適圈裡，但又不是打從心底那麼甘願；她偷偷地在渴望追求更寬廣的人生，卻覺得自己好像沒那個資格。她是個年輕女孩，心態卻像個老人，跟宮崎駿那些青春洋溢，充滿生命力的女主角們大相徑庭。雖然我們都很願意跟隨著堅毅的娜烏西卡公主，為琪琪的成長之路喝采，甚至覺得老是對人類氣噗噗的小桑也有她可愛的一面，但我們的人生狀態很多時候，其實比較接近蘇菲，窩在舒適圈裡怨嘆走不出去，真要你走出去又理由一堆。
於是蘇菲跟阿席達卡一樣，得到一個莫名其妙，實則其來有自的老化詛咒，不得不離開侷限她生命力的舒適圈，去探索原本以為不屬於她的精彩。即使是最漫不經心的觀眾，也很難不注意到受詛咒的蘇菲，外在年齡不時會產生變化；不過要看出她能夠變回到多年輕的程度，轉眼間又回復老態龍鍾的決定性因素是什麼，就需要一點文學賞析的訓練——年輕是一種生命力的展現，而沒有比「相由心生」這句成語，更適合形容蘇菲外在年齡變化的根本原因了。愛可以超越年邁、超越自卑，超越你心中對於未知領域無謂的恐懼感，完整地展現出一個人的生命力度。
同樣的命題到了男主角霍爾身上，就要反過來看：他非常重視自由，重視到他不願意被任何東西禁錮羈絆，包括愛情在內。霍爾的設定是一個沒有心的人，或是說他把心收之藏於密，從來沒給過任何人；這樣的人形式上無拘無束，但實際上就是一個只有能力愛自己的人，他沒有辦法跟任何人發展出深刻的關係。「霍爾的移動城堡」聽起來很威很厲害，但所謂的城堡說穿了不過就是一堆破銅爛鐵拼湊出來的帳篷，裡頭就跟所有愛情不能的單身男性住家一樣，有著一套只有他自己能夠適應的雜亂無章；而這座城堡之所以要不斷移動，除了精神上沒有一個寄託的寓意以外，也有為了保有自由，必須不斷從與別人的關係中逃離的意思——無論那個關係是世俗的威權，還是被他偷走的少女芳心。
霍爾是個具有強大力量的魔法師，但是擁有力量並沒有讓他獲得他最在意的自由。在這個不知道是原著作者還是宮崎駿的意思的文本中，力量必須要找到適得其所的場域，才能真正發揮它的價值，讓一個人從身體到精神都獲得自由。世俗的威權並不在乎你的自由，他們只想把力量運用在與世無益的戰爭上，然而即使你像霍爾那樣，每晚把門把轉到通往戰區的黑色區域，運用一己之力去遏阻那場愚蠢的戰爭（這是我的解讀，他不喜歡沒有意義的戰爭，更不喜歡有人為此要剝奪他的自由，所以他就盡力去搞破壞），這還是不夠。只有當你找到了真正值得守護的東西——除了愛以外還會有什麼呢——你的力量才有真正的歸宿，你也才能夠得到真正的自由。
這些話都說得很好聽，而當你成功腦補了這些脈絡之後，《霍爾的移動城堡》也就突然間變得好看許多。唯一的問題是：那份把蘇菲從劃地自限的舒適圈裡拉拔出來，讓霍爾漂泊無依的心得以定錨的愛情，始終沒有說服我。其實要觀眾對於蘇菲以及霍爾感同身受並不困難，因為他們的煩惱以及人生處境，多多少少也就是你我的煩惱以及人生處境；然而即使你都已經準備好擁抱「愛是唯一的解答」了，這個文本卻始終用一種半溫不火，卡西法要死要死的熱度，把那個脈絡處理得半生不熟，讓人有種咬不斷嚼不爛，不知道該吞下去還是吐出來的尷尬。跟先前那些主題明確，鋪陳順暢的作品相較，宮崎駿這次算是有點失手；不過即使是失手的宮崎駿，還是能夠輕易屌打那些一派歡樂，從不正視生活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的美式卡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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