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以前在 Caprica ,快要變天的時候,你會聞到空氣裡有個味道。我的意思是,也許現在晴空萬里,一片雲也沒有,但你只要一聞到那味道,就知道有東西在地平線的另一頭醞釀著。要變天了, Felix ,我們得要準備好。暴風雨要來了。」
Helo 什麼時候成了災難預言家,難道是跟預言「黑暗時代即將到來」的老婆學的?緊接著我們發現 Roslin 癌症復發,服用傳統方劑迷幻藥的她,跟 Athena 還有 Caprica Six 三個女人夢境共通,在那間久違的歌劇院裡追著 Hera 跑; Tigh 、 Tyrol 、 Anders 跟 Tory 不斷聽到斷斷續續,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音樂,最後發現是 Cylon 的地下電台在偷放 Bob Dylan 的洗腦神曲〈 All Along the Watchtower 〉,他們正是始終神龍不見首尾的最後五個 Cylon 其中四個; Cylon 在一處美如畫的星雲伏擊人類艦隊,被逮個正著的 Galactica 倉皇應戰,而在這一團混亂的當口, Starbuck 颯爽地死亡回歸,放話說她去過地球了,要來帶大夥一起過去。 BSG 還真是懂得怎麼在季末營造吊人胃口的懸念哪,你以為 Boomer 無預警槍殺 Adama 已經夠勁爆, Cylon 在 New Caprica 活逮全人類更是讓人等不及下一季,沒想到還有這種神話大堆頭的操作。「武夫先生,開火!」相形之下似乎有點遜掉了,我還以為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如此熱鬧滾滾,讓人應接不暇的「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我發現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急著想知道。這已經是我看過的歐美影集裡(雖然也沒有很多啦),最有意思的一段「神話」了,但是「神話」有個先天性的問題:它是自圓其說的,專為劇中宇宙服務的世界觀,因此只要一離開這個特定的宇宙,就幾乎沒有任何價值。那間眾神 (gods) 或上帝 (God) 的歌劇院,上演的究竟是哪齣?這麼多要角都是 Cylon ,他們會不會突然幹出什麼身不由己的憾事? Starbuck 又是怎麼樣死亡回歸,煞有介事地要把大夥帶到地球去了?這些事都很有戲劇性,不過你早晚會知道,而且早知道晚知道好像也沒差,所以我從不急著知道那些事,久而久之也就不覺得那些事有多重要了。
鄉民的正義
這絕不是說 "Crossroads" 這兩集嘩眾取寵,華而不實。事實上我們把前面提到的那些「神話」元素全數剔除,剩下的才是這兩集真正的精髓—— Gaius Baltar 的世紀大審。我甚至覺得雖然後面還有整整一季要演,不過 Battlestar Galactica 這整個故事在講的,也就是指導人們行為的那些所謂「人性」,在這場世紀大審已經做了某種總結。畢竟我們打從這個故事一開始,就對 Baltar 有一種難以言喻,又愛又恨的複雜心情,而那說穿了不正是因爲我們在這個角色身上,看到了某種自己的倒映嗎?
我們理所當然地自戀,卻又很難不厭惡自己可鄙的那一面。因此每當有人展現出我們最厭惡自己的那一面時,我們總是惡之欲其死——反正死的又不是自己,但你會感覺非常地好,彷彿自己醜陋鄙惡的那一面,也跟著他一起死掉了那麼爽。這個把象徵自己鄙惡的某人送上火刑柱,藉此精神淨化的心理,就是貫穿這場有著典型《法網遊龍》 (Law & Order) 風格法庭戲的主軸。在長得有點像 Three 的妹妹,穿起襯衫跟西裝外套好正的控方律師,一段四平八穩但是沒有亮點的開場陳述之後,換 Lampkin 上場表演,而他還真懂得怎麼樣讓人印象深刻:
「庭上,辯方想要把答辯更改為有罪⋯⋯不,我並不想這樣,但我有選擇嗎?我的當事人顯然有罪。他是叛國者,又是殺人兇手,他沒有比 Cylon 好到哪裡去,而我們是怎麼處置 Cylon 的?(旁聽席上有人忍不住大喊:把他們丟出氣閘!)對!把他們丟出氣閘!這個人把我們出賣給敵人,這個人是我們的敵人,而如果戰爭有什麼事情是好的,是正確的,是正當的,是恰當的,那就是把敵人殺個精光!讓正義得到伸張!我們還在等什麼啊?!現在就宰了他吧!!!這樣就簡單多了,對吧?也比較單純。鄉民的正義嘛,他們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雖然我設法用字體大小表達語氣強弱,但是你必須自己去看這一段唱作俱佳的表演,才知道什麼叫做「無懈可擊」。 Lampkin 真的好可怕啊,就算是對卑微可鄙的 Baltar 深惡痛絕的人,聽他把這層心理不假修飾地直接說破,也會有那麼一瞬間自我懷疑:我們覺得 Baltar 這個空前絕後的人渣係厚,但是這樣真的好嗎?
為了讓我心裡舒坦,請你死吧!
接下來我們看到 Tigh 、 Roslin 跟 Gaeta 陸續站上證人席,指證 Baltar 何以罪該萬死。就像我這些年來始終沒搞懂律師的邏輯一樣,我也一直沒搞懂哪些事情在法庭上可以問,哪些事情不給問,但我想那並不是很重要的事,因為這只是讓這幾個人有個機會,向觀眾再一次展現他們「個人」為什麼那麼想要給 Baltar 死。
就拿 Tigh 來說,他從來就沒喜歡過 Baltar ,在 Baltar 成為 Cylon 的傀儡政權之後,他更是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頭號漢奸。但是那股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的殺意,卻是源自於 Tigh 不得不親手殺了當漢奸的 Ellen ,他難以調和心中那份矛盾的痛苦,必須要找個為這件事負責的代罪羔羊,而有誰比 Baltar 更合適呢?「全都是因為坐在那裡的那個傢伙,他媽的 Gaius Baltar 沒種起身反抗 Cylon ,因為他把我們的命運交到 Cylon 手上,我不得不殺了我的 Ellen ⋯⋯我什麼都願意做,什麼都願意說,只要能看到那個人痛苦地死掉就好。」
Tigh 這種有什麼說什麼的直腸子,要他說違心之論還真是為難他了,但是換一個比他機巧的人,要這樣做就毫無困難。 Gaeta 作證說他親眼看到 Baltar 簽署處決令,沒有做出任何形式的反抗,很乾脆地就簽了名,而我們知道真實情況相差十萬八千里:即使都已經被人拿槍抵著頭了, Baltar 仍然極為抗拒背上這兩百多條人命的概念,甚至需要 Head Six 幫他一把,才萬般不情願地簽了名。不在場的 Gaeta 事後氣急敗壞,拿著處決令去質問 Baltar 時, Baltar 完全沒有掩飾他的無奈與挫折感;以 Gaeta 的智商,他不可能看不出 Baltar 在這件事上頭身不由己,但他卻拼著做偽證也要給他死,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真紅的殺意(「全艦隊的人都知道你想督死我,然後你還沒督中!手滑大師!」 XD )。
並沒有上帝視角的 Lampkin ,自然也不知道 Gaeta 的殺意從何而來,但他端詳了好整以暇的 Gaeta 幾秒鐘,看出他鐵了心要做偽證之後,轉身對庭上說「我沒有要提問」,當下真的是差點沒把我給笑死——就算你我都心知肚明再怎麼詰問也是白搭,但要像他這麼乾脆地一句廢話都懶得講,我們好像就是做不到。 Lampkin 你怎麼有辦法這麼聰明啦,我開始理解壞男人為什麼有人愛了。 (≧▽≦)
在心中未審先判,認定 Baltar 罪該萬死的,當然不只跟他有個人恩怨的 Tigh 跟 Gaeta 。抽籤擔任共審法官的 Adama ,就直接認定 Baltar 「只不過是塊叛國的垃圾,根本不配獲得審判。」我大多數時候很欣賞 Adama 那種恩威並重,又不失溫暖的東方式大家長,即使這完全不是現在主流價值會喜歡的風格,但他這時候展現的卻是東方式大家長最討人厭的一面——他心中自有一套道德判準,而且理所當然地覺得世間一切的是非對錯,都應該按照他這套判準裁量。不符合這套判準的人都該死,而所有幫他說話的人,毫無疑問全都是小人,就算是很多時候比他還正直的親兒子也不例外。
這種只覺得自己對的心態,可不是位高權重大家長獨有。當初配合 Tigh 做票,想讓 Baltar 輸掉大選的 Dee ,同樣不能諒解 Lee 為什麼要幫這種人渣辯護,氣嘟嘟地打包離家出走。「體制早就崩壞了,體制選出那種人當總統,現在體制又要讓他全身而退。那樣的體制不值得守護,應該要打掉重練。」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自以為是的 Adama ,都有一個先入為主的 Dee ,他們無法也不願意花精神去搞懂,為什麼天底下最正直的 Lee Adama ,竟然要為天底下最卑劣的 Gaius Baltar 辯護。
不可說的「代罪羔羊」
結果真正相信體制,願意給 Baltar 一個最起碼公道的,反而是檯面上最有理由要給他死的 Roslin 。 Roslin 是一個雖然討人厭的毛病很多,但是對於人類社會應有的樣貌從不含糊,永遠把這放在最高順位的人;即使她堅信 Baltar 跟 Cylon 早有共謀,但是一個未審先判直接就可以把 Baltar 搞死的社會,並不是她願意為其奮鬥到底的理想社會。這就是為什麼即使 Tom Zarek 警告她讓 Baltar 得到公平審判會天下大亂,於公於私直接把他弄死都不會有人說話,她還是堅持那個每當不符民意的時候,往往就僅供參考的程序正義。
在這一點上面, Lee 跟 Roslin 的價值是一致的。「我相信體制,我真的相信。我甚至相信即便是我們卑劣的世間人渣委託人,也應該要給他一場公平的審判。」經歷了這麼多事, Lee 總算有些長進,開始懂得犬儒地自嘲天真的理想主義。看著難得說起話來一臉漫不在乎的 Lee ,我竟然開始覺得有點壞掉的他也蠻迷人的,這個愛上壞男人的傾向到底是怎樣啦。 :-p
但是 Lee 既不是為了守護體制,去幫千夫所指的 Baltar 辯護,也不是為了要給老爸難看,站上證人席爆料他未審先判。他不惜放棄大好前程,搞壞跟老爸的關係,是因為他想要搞懂那個他一直都沒有搞懂,因此以前總是在緊要關頭被惡搞,但是他爺爺以及他一手帶出來的 Lampkin ,終其一生都在探究的主題:人性。他搞不懂是什麼樣的心理,讓人們可以原諒 Tigh 用自殺炸彈進行恐怖攻擊,可以原諒 Helo 跟 Tyrol 失手殺死同袍,可以原諒 Adama 對民選總統搞政變,甚至可以原諒他在敵襲時臨陣脫逃,還勸 Adama 不要回去救人,把淪陷區的人拋下任其自生自滅,獨獨不能原諒 Baltar 做出一個身不由己的選擇。
「我們真的很寬容,我們總能想到讓大家都解套的辦法。我們也不得不如此,因為我們不再是文明人了,我們只是一夥幫派,而且還在逃命,為了求生不得不隨機應變,壞了規矩⋯⋯但是這次不行,不, Gaius Baltar 不行,你,你必須死,因為我們不怎麼喜歡你。因為你很自大,因為你很軟弱,因為你是個懦夫,因為你沒有起身對抗 Cylon 而死,所以我們這群鄉民要把你丟出氣閘。你早該死在 New Caprica ,但既然你厚顏無恥地活了下來,我們就要把你搞死,這就是所謂的正義。」
然後 Lee 把那極為令人難堪的人性給直指出來:這場對 Baltar 的世紀大獵巫,裡頭有情緒、有憤怒、有痛苦、有復仇,但最根本的原因是出於羞愧。「這是因為我們對於自己在 New Caprica 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那些臨陣脫逃的人感到有罪惡感,而我們想把這一切的羞愧跟罪惡感,一股腦全倒在這個人頭上,再把他扔出氣閘,這麼一來我們就如釋重負了,可以繼續過我們的日子。」這是無比真確,但正因為如此沒有人會願意承認的真相:人們對 Baltar 深惡痛絕要給他死,是因為他表徵的是人們自己在緊要關頭,總是既軟弱又無能,只能夠卑微渺小地求個苟活的可悲人性。「但那是沒有用的,那沒有用。那不是正義,對我來說不是。」
Jamie Bamber 第一次錄完這段長達五分鐘的獨角戲時,在場全體演職員給他起立鼓掌。在螢幕前的我在心裡鼓掌叫好,但我深知現實中你要是膽敢直言不諱這些事實,人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們會像劇中演出來的那樣,一宣判 Baltar 無罪開釋,全場立刻陷入暴動,只想衝上去直接揍死他。你以為人們內心深處,不知道 Baltar 只是當了他們無法面對自己可鄙一面的代罪羔羊? Baltar 如果不能帶著這些見不得光的羞愧去死,你要他們何以自處?
這些關於人性「不能說的祕密」,我建議你自己看懂了就好,不要期待人們會有任何改變,就像我們也不期待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的 Baltar ,會因為這樣學乖一樣。得了便宜的他幾乎是馬上就開始賣乖,盤算著要怎麼舉辦巡迴簽書會,還妄想要拉 Lampkin 入夥;但是只不過把他當成研究人性活教材的 Lampkin ,正事辦完了才懶得跟這無可救藥的自戀狂瞎攪和,隨便找了個藉口跟他分道揚鑣,對他日後的死活明顯毫不關心。真要說起來,他對 Lee 的興趣恐怕還比較大,「我知道你跟你爺爺不一樣,你是個正人君子。」然後他把先前被刺殺炸彈炸傷,出庭時一直拄著的拐杖擱在牆邊,掏出他那副有點機掰的墨鏡戴上,沒有半點跛腳地走掉。那真是我見過最接近「逍遙遊」的背影了,不知道跟 Lee 一樣患有嚴重認真病的我,哪一天才能夠像他那麼瀟灑。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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