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最喜歡 New Caprica 哪一點嗎？離我遠一點。但事實上，我們的生活中充斥著各種 New Caprica ，因為人們總是為了滿足他們心中某種不切實際的想像，擁抱一個只要智商高於 87 就看得出來的愚蠢願景，然後早晚要為它付出慘痛的代價。人類也許逃離了 New Caprica ，但你接下來會發現，這段非常不愉快的經歷，留下了多少後遺症。這就是為什麼雖然很多人不喜歡後 New Caprica 時代的 BSG ，我卻認為它具有相當程度的可看性——你愈是清楚地知道選擇 New Caprica 的代價有多高，你就愈能夠抵抗選擇 New Caprica 的誘惑。 New Caprica 在這個時代的供給，可一點都不缺。
逃離 New Caprica 之後，人們忙著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秋後算帳。但是節目一開始，這看起來並不像是官方態度，而是以 Tigh 為首的反抗軍成員，一小撮人進行的私刑：他們把「漢奸」綁到戰機發射管，宣讀罪行，出示證據，然後把人扔出氣閥。 Roslin 跟 Adama 沒有想這麼做很合理，理由跟當年曹操把手下跟袁紹暗通的書信付之一炬相當類似：這時候再秋後算帳意義不大，副作用卻很大，得不償失。 Tom Zarek 把曹操當年沒說出口的考量，講得更為明確：「你以為公開審判就能夠伸張正義嗎？我來告訴你要是這些案子送審會怎樣：整個艦隊會耗在這事上頭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人們會排隊爭相控告他們的鄰居，把整件事搞成一場娛樂暴民的鬧劇，然後你 Roslin 就得每天忙著簽署死刑令。你想要下一任總統任期都只顧著處決人嗎？」這道理 Tigh 不是不知道，他當年就曾經把人形 Cylon 的消息壓下來，「我們可不想要引起民眾恐慌，開始指控鄰居是 Cylon ，只因為他們早上起床沒刷牙」；事不關己的時候誰都可以很睿智，但是當他自己少了一隻眼睛，什麼事情都變得不一樣了。
這支私刑小隊把 Jammer 綁來處刑。這個小人物過去出現過幾次，你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意志有點軟弱，容易隨波逐流的人物，所以他嘴巴上聲稱當個漢奸可以居中協調，讓人類日子過得比較好的辯解之詞聽聽就好，反正每個漢奸都這麼說。但即使是 Jammer 這個相對比較單純的案例，你都會開始發現一些沒那麼單純的問題：一個人要做到什麼程度才要被抓來審判，什麼程度就不用被抓？他要救多少人才能才能彌補他害死一個人的罪？他救了 Cally 但是坐視 23 個人死掉，這樣能不能功過相抵？一旦你決定計較這些，你就得去做這些煩死人的加加減減，什麼要算他的鍋什麼不算，然後不是很有把握地蓋個「有罪」或「無罪」的章，後面還有 9487 個案子排隊等著。「我加入審判不是為了這個。」 Anders 碎碎念地離開現場。我覺得喜歡當網路判官的你我也該想一想。
自由心證的程序正義
如果你跟 Anders 或是 Tyrol 一樣，覺得要給 Jammer 判死已經有點為難了，那麼下一個 Gaeta 的案例就更為棘手：他是 Baltar 偽政府的核心成員， Tigh 甚至認為他才是躲在 Baltar 後面出謀劃策的地下總統，但實際上他們沒有任何直接證據，顯示他確實做過任何一件傷害人類的事。所有 Gaeta 可能犯下的罪行都是「想當然耳」，然而這個私刑審判團卻忙著把「莫須有」的罪名扣到他頭上，因為有人死了兒子，有人死了老婆的怨氣，必須要有個宣洩的出口。
Tigh 表面上看起來持中守正，堅持要走他們訂下的程序正義，但是你知道連跟 Adama 都沒在客氣，「只因為老頭子想要把電話修好，突然間什麼都可以原諒」的 Tigh ，他才不在乎什麼程序正義咧，他只想要實現自己的正義，那個他以為可以彌補他失去一隻眼睛，失去老婆 Ellen 的正義。「每個人都喜歡 Gaeta ，所以就放他一馬吧⋯⋯但是很多好人都必須要為他們的選擇付出代價，比方說 Ellen ，而我喜歡我老婆比我喜歡 Gaeta 多得多。」他訴諸在場每個人不平衡的心情，迴避了沒有證據說 Gaeta 有害死誰的事實，給他來個有罪推定——看似有罪的人，只要沒辦法證明自己無辜，他就該死。人們喊得震天價響的程序正義，不過如此廉價。
似乎是唯恐觀眾看不出人們口中的正義有多麼廉價，編劇安排了一個更為極端的轉折： Anders 覺得這個審判團已經走鐘，退團不幹了，他們為了要湊足程序正義需要的六張票，找上了挑釁 Gaeta 的 Starbuck 。這六個人原本都是 New Caprica 反抗軍，由他們負責審判漢奸，雖然難免偏頗但尚稱合理，可是找 Starbuck 入團的道理在哪裡？就只是因為她給 Gaeta 找碴，所以想要給 Gaeta 死的這群人，就找這個看起來鐵定會舉雙手投贊成票的傢伙來湊數嗎？公平正義只是形式，實際上就是這群心理不平衡的人，需要某種精神上的補償——用別人的血。
這點在 Starbuck 身上尤其明顯，她的精神已經在噁男 Leoben 的地下室崩潰了，「我從那裡逃出來之後，就好像有人把世界漆成不一樣的顏色」。即使 Anders 告訴她並不是這些人把她鎖在地下室也沒有用，對她而言，必須要有人付出代價，至於是誰她已經不在乎了。當我聽到她對 Anders 說「我現在看著你，就只是因為你看著我，我就想把你的眼睛挖出來；我只是想要傷害人，而那個人很可能就是你」，我的背脊升起一股惡寒，那不是因為怕自己的眼睛被挖出來，而是對於一個人因為自己受到傷害，就可以對別人多麼殘忍，即使是最親近的愛人也不例外的人性，感覺到一種無從招架的無可奈何。我在想如果我是 Anders ，面對這樣的 Starbuck ，除了轉身離去以外，有沒有拯救她的選項，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有嘉折首，獲匪其醜
人性有很多黑暗面，是你怎麼樣都無法挑戰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根本不要去挑戰。但是對於要怎麼樣「不去挑戰」人性的黑暗面，倒是有不只一種辦法。在這裡我們要先介紹一下 Tom Zarek 這個有趣的人物，既然 Baltar 現在是叛徒兼失蹤人口，在 Cylon 佔領 New Caprica 之前曾經擔任副總統的 Zarek ，在法理上是代總統。當然啦政治現實並不允許他真除（ Adama 討厭他），他也很識相地技術性安排 Roslin 接任他空出來的總統職位，但是跟 Roslin 討價還價，希望仍然能夠在政府裡有個位置，「我不想再站在體制外，往裡頭瞧了」。 Roslin 讓他入閣的決定，在政治上也是聰明的——與其放任 Zarek 在體制外蠢蠢欲動，不如放在身邊更好管理，而既然要讓利就大方點，給他當個副總統並不會怎麼樣。
然而 Tigh 組織的那個看似私刑的審判團，背後竟然是 Zarek 授意這件事，倒是令人大吃一驚。他很清楚人們內心的黑暗面終究會爆發，像是 Gaeta 這些只要在人們眼前晃逛，就等於是提醒他們 New Caprica 那段黑暗時光的人物，必須處理個乾淨，才能維持皇城內的一團和氣；這過程免不了要雙手染血，既然如此乾脆所有的鍋都由他扛下， Roslin 就可以不沾鍋地上台，帶領人類從頭來過。這樣做對於他個人沒有明顯的好處，你很難相信 Apollo 口中「他才不在乎人民，只在乎權力」的 Zarek ，竟然會做這種損己利人的事，所以我們只能稍微修正對於 Zarek 這個人的評價——他固然是個利己主義者，但他對於人類社會應有的面貌，確實也有一套想法，不然他犯不著在 Cylon 來了之後脫離 Baltar 的傀儡政權，到拘留所裡蹲上四個月的苦牢，那可是要賭上性命的。很多政客在淪為政客之前，也曾經是個理想主義者。
Zarek 這個肅清異己的黑鍋我背，太平盛世你來創造的提案，確實是一個處理人性黑暗面的辦法——民眾群氓嗜血，你就獵巫血祭，就算中間難免有些人無辜枉死，但之後社會就可以進入一個比較穩定的狀態。只要是理想性格沒那麼濃厚的人，很容易就會被 Zarek 說動，接受這個對大多數人都好，對少數人很不好但沒人在乎的方案。
但是 Roslin 聽完 Zarek 冠冕堂皇，讓人聽了覺得這樣做也未嘗不可的建議之後，她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Zarek 說得非常有道理，所以她上台後發佈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成立一個真相調查與和解委員會，把故事流傳後世，但是沒有任何人會被起訴。「我們都需要正義，也有想復仇的情緒，很多時候要分辨這兩者很困難。這樣做現在可能不受歡迎，但我打從心裡相信，這是唯一能夠讓我們秉持著治癒與和解的精神，勇敢前行的方法。」這就是為什麼你遍覽經史子集，古聖先賢處理這種麻煩事的作風，永遠是捉大放小，把元兇問罪之後就大赦天下——有些公平正義你非要追究到底，只是弊多於利，後患無窮，不如選擇成本最低的方式，於人於己都好。
要看出這層道理，並不需要多麼高超的智慧，但需要克服你想要出一口悶氣的情緒，以及反其道而行可能獲得的短期好處。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 Laura Roslin 這個人，但是身為一個在世紀末的台灣長大的孩子，我不禁要深深地感慨，為什麼我們連一個 Roslin 都選不出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