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1日 星期一

所有那些動畫來不及說的事——我讀《風之谷》漫畫(風の谷のナウシカ)

《風之谷》漫畫

這部斷斷續續連載了 12 年的長篇漫畫,說是大家熱愛的吉卜力動畫的源頭,應該也不為過。當年動畫事業遭遇瓶頸,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宮崎駿,遇上他的伯樂鈴木敏夫,邀請他為打算跨足動畫界的德間書店進行創作。宮崎駿遞出了一份用《魔法公主》(もののけ姫)的設定畫《天空之城》(天空の城ラピュタ)的企劃,卻被書店高層打了回票,理由是「動畫如果不是由某個原著改編,就缺乏吸引觀眾買票入場的賣點」。宮崎駿的反應不是像吉卜力工作室中後期那樣,很方便地去抓一部既有的原著來改編,而是有賭氣之嫌地乾脆自己畫一部漫畫,然後再改編自己的作品成為動畫。於是《風之谷》就成為宮崎駿自己的原創故事裡,唯一一部在動畫本體之外,還有一個完整的文本可供參考的作品。

這個「為拍片而畫」的緣起,或許也能說明《風之谷》漫畫為什麼會具備那個獨樹一格,宛若藝術創作的風格。這上千頁的漫畫每一張圖都精細到令人咋舌,細節多到作畫的不累看畫的都累了;有如電影分鏡圖的分格,以及前後銜接一氣呵成的敘事力道,也遠遠超過那些離散式敘事,「每張圖都在講它自己的事」的一般漫畫。再加上資訊量靠北大,需要耗費相當程度理解力的對話,看漫畫翻書比翻臉還快的你(咦這比喻是不是搞錯了什麼?),《風之谷》平均半分鐘能翻過一頁就不錯了。不過平時想要看吉卜力動畫手稿,都還得特別跑去三鷹之森美術館了,這集結成冊送到你手上的大批畫稿,你又怎麼捨得像在看諫山創的作品一樣,他潦草畫你隨手翻,大家皆大歡喜? :-p

《風之谷》的漫畫畫了兩年之後,就按照計畫改編成動畫,把當時已經發行的頭兩冊劇情搬上大銀幕。但是覺得想說的故事並沒有說完的宮崎駿,並沒有因為漫畫完成了掩護動畫的「階段性任務」而停筆,即使後來忙著去拍那幾部膾炙人口的經典動畫,《風之谷》的漫畫仍然有一搭沒一搭地畫下去,最後就成就了這部足足七大冊的精裝巨作。也許是漫長的創作期間橫跨整個 80 年代到 90 年代前半,《風之谷》漫畫處處可見宮崎駿對於 20 世紀末時局動盪的焦慮感:巨神兵有如滅世核武般帶來天火,瘴氣猶如芥子氣般瀰漫戰場;炸彈兵彷彿伊朗童子兵那般衝鋒踩雷,婦女仿效車臣黑寡婦進行自殺炸彈攻擊;政權更迭時總免不了的清算屠殺,戰火所及自也少不了流離失所的無助難民。多魯美奇亞以及土鬼諸候國聯合這勢不兩立的兩大陣營,也許有著崇尚科技文明或宗教信仰的不同設定,但他們打起仗來對於人命價值的蔑視,以及對於破壞大地毫不在意的輕慢,則是不分軒輊地無可救藥。

對女力執著到近乎迷戀的宮崎駿,把拯救世界的重責大任,交付到娜烏西卡與庫夏娜兩位女角手上。身為宮崎駿第一個創造出來的女角,娜烏西卡凝結了他理想中聖母的一切特質——所有活躍在他日後作品中的女角,無論是溫柔體己的希達,朝氣蓬勃的皋月單純真誠的琪琪爽朗活潑的菲兒,抑或愛憎分明的小桑,幾乎都是把娜烏西卡的某種氣質分離出來,放大發揮的影分身。然而這個對生靈萬物充滿虔敬之愛,必要時戰鬥殺戮卻也毫不猶疑,溫柔與勇猛兼備的娜烏西卡,就如同宮崎駿自己承認的,她就宛如宗教繪畫裡頭的聖女貞德,像女神比較多一點,像人類比較少一點。馮虛御風的娜烏西卡,是飄在天上,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的一種理念,卻也因此短少了幾許人味。

與動畫版的《風之谷》相較,最大的驚喜莫過於對於庫夏娜的描繪,她從一個只是站在娜烏西卡對立面的扁平反派,跳出來成為一個既搶眼又實在的立體角色。庫夏娜自幼在險惡的宮鬥環境中成長,這解釋了她不得不養成的殺伐決斷與剛毅性格,但是宮崎駿卻又用了幾乎一整冊的篇幅,去呈現她是如何地深得軍心,以及各種與之相襯的高貴情操。她現身在戰場上時,你會跟著士兵一起感受到那股振奮人心的感召力;即使在莫大的逆勢中,她也堅持陪伴為她犧牲的士兵到最後一刻。她就有如後來《魔法公主》裡的黑帽大人,是個所作所為絕對稱不上好,你卻覺得要說她壞會有心理障礙的那種英雄人物;然而跟在動畫裡形象更為精煉,但畢竟受限於篇幅,也是直到最後才幡然悔悟的黑帽大人不同,漫畫裡的庫夏娜有那個時間縱深,不知不覺一步步地向著娜烏西卡的路線靠攏,又不會覺得她被聖光照得人設變形。娜烏西卡是飄在天上的女神,庫夏娜則是走在地上的英雌,而很多時候我們不禁要覺得,我們與英雌的距離比女神更近。

然後我們自然要談到漫畫版的《風之谷》最後,那個與動畫版結局大異其趣,給膚淺的環保主義標籤大大打臉的結尾與抉擇。漫畫版延續動畫版沒說完的故事,揭露了真相的全貌:侵蝕世界的腐海並非人類破壞環境招致的惡果,而是一小撮末日倖存的人類殫精竭慮,計畫性的世界淨化排程,然而現存的人類已經適應了被汙染的環境,無法在被淨化的美麗新世界裡存活。這基本上是一種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智慧創生論,只是操刀設計的不是上帝,而是試圖扮演上帝的人類。

娜烏西卡最後選擇反抗這個計畫,她表徵的是宮崎駿對於這個世道真正的價值判準:人類既可惡又可悲,但他們依然有權爭取自己生存於天地之間,體驗這個世界一切的美麗與殘酷。宮崎駿崇敬大自然的種種美好,但他並沒有要把人類的位階放在大自然之下的意思,他關心的始終是人與自然的關係,想要探索有沒有什麼能夠讓兩者和平共存的可能性。宮崎駿從不假裝自己知道那個可能性在哪裡,在他看來人類似乎吃了秤砣鐵了心要作死,所有的矛盾都無從解決,但人類也只能在各種自找的困境中摸著石子過河,再怎麼痛苦矛盾都得想辦法活下去。畫了十幾年的《風之谷》是如此,之後精煉出來的《魔法公主》亦是如此,而我們不禁要想,現實中的人類是否也不得不如此。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