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 Christopher Nolan 來說，《全面啟動》是一個他放在心裡醞釀多年，始終不敢著手進行的夢幻專案。他早在拍完《針鋒相對》 (Insomnia) 之後，就提出了長達 80 頁的前期綱要，但他自覺還沒有本事駕馭如此宏大的規模與複雜度，於是把這個念頭束之高閣，轉身去拍《蝙蝠俠：開戰時刻》 (Batman Begins) 、《頂尖對決》 (The Prestige) 、以及《黑暗騎士》 (The Dark Knight) 練功；直到他認為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才把塵封的稿子從架上請下來，前前後後修改了六個月，總算一圓他一探夢境虛實的夢想。我對於他心心念念想圓夢，又怕眼高手低砸了鍋，君子立業七年不晚的戒慎恐懼，相當能夠感同身受，因為我對於自己念茲在茲的夢想，也有著同樣的心情。然而我同時不禁要感慨，這大概就是庸才跟鬼才的差距吧，別人夢寐以求畢生能夠拍出一部的傑作，在他來說不過是「練功」用的沙包木樁。拿《黑暗騎士》來練功，好喔。（茶）
由於《全面啟動》是這麼樣一部灌注了無比熱忱與念想的作品，它跟 Nolan 先前那些已經被影迷奉為神作的作品相較，隱約有著更講究的美學格局。它的各式場景明明是大雜燴卻道道精美，從《盜夢偵探》（パプリカ）抄出來的飯店走道成了無重力格鬥場，巴黎街區在你眼前有如折疊手機般翻轉覆蓋在頭頂上， Leonardo DiCaprio 在假裝是蒙巴薩的丹吉爾街巷蹩手蹩腳地揣摩《神鬼認證：最後通牒》 (The Bourne Ultimatum) 的跑酷功夫，日本二条城仿得有模有樣卻又揉進了和洋兼容的大正風，大雨滂沱的洛杉磯成了《冷血悍將》 (Ronin) 的飛車追逐賽道，加拿大亞伯達的白暟雪山成了《女王密使》 (On Her Majesty's Secret Service) 的 James Bond 滑雪場，而那個跑錯棚泡在海水裡逐塊崩壞的 Gotham 建築群，則是極為具象地詮釋了什麼是意識的「混沌域」 (Limbo) 。在 Hans Zimmer 鬱抑沉吟，渾厚凝滯的配樂襯托下，觀眾隨著頻頻換線的多重並行場景，一步步邁入深邃幽微的迷離夢境。
Nolan 如此大費周章地堆砌出宛如環遊世界，形形色色的奇風異景，再不厭其煩地解說夢境原理與遊戲規則，感覺就像是 Nolan 教授熱切地想與學生分享他鑽研夢境的多年心得，唯恐我們有聽沒有懂或是感到不耐，不惜勞神費工把上課大綱做成虛擬實境，口說不如身逢，耳聞不如眼見。然而若說他打造出來的夢境如假包換，卻似乎有那麼些不甚貼切——做過夢的人都知道，夢多半是像《盜夢偵探》那般光怪陸離，奔放不羈，然而《全面啟動》的夢境僅管浮誇華麗，卻有條不紊，邏輯縝密，一點也不瘋狂。 Nolan 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是受到高度控制，鋪排井然有序的意識空間，與我們那些天馬行空，亂七八糟的夢境大異其趣。你若想要用《全面啟動》取代《夢的解析》 (Die Traumdeutung) ，你的釋夢心理學教授應該會很想把你當掉。
雖然《全面啟動》並不是多麼貼切的釋夢教材，但這不妨礙它成為一部既好看又深刻的電影，因為 Nolan 很清楚他雖然打造出令人歎為觀止的皮相，然而他還需要為這個故事注入靈魂，才能真正扣住觀眾的心弦。他出手非常精準，不但請到他老早就想要合作的 DiCaprio ，而且為他出演的主人翁 Dom Cobb 編寫了一段由懊悔、內疚與缺憾，交織而成的心路歷程，確保觀眾也跟著他走完這趟自我救贖的英雄路。 Cobb 並不是什麼聖賢君子，他對於夢境的執念接近著魔，他賴以營生的工作遊走在道德邊緣，他也不太講究對工作夥伴應該要遵從的職場倫理；但他心心念念想要回家與兒女團圓的渴求，以及糾結在愛妻因他而喪命的愧疚感，這些情感都具有相當的遍歷性，很容易讓觀眾代入同感。
瞧瞧這精美的三層夢境精神分析
Nolan 也許是為了要推銷他精心構築的迷離夢境，這才帶入這段主角的個人故事，作為觀眾的情感定錨，不過對我而言恰恰相反：《全面啟動》是一個關於主角如何克服心魔，從深層的意識流拔脫飛昇的深刻故事，那些個錯綜複雜的層層夢境，不過是烘托這個故事的精美載體。所以你在這裡不會看到像網路上隨便都能找到的 27 篇心得文那樣，細數誰在什麼時候於哪一層夢境為什麼要做那件事，為 Nolan 大神擦脂抹粉地推崇他鋪排如何縝密；或是羅列他模擬兩可沒有交代清楚的種種細節，批評過譽的 Nolan 導演如何以他高超的剪輯技巧，掩飾他的電影經常文勝於質的事實。我覺得 Nolan 的作品就像是辭藻華麗的新詩，有精雕細琢的用詞，有平鋪直敘的語意；你讀的是它的況味，它的精神，而不是自討沒趣地計較它哪裡沒單押，它哪裡對錯仗。
我抱持著「觀影不求甚解」的輕鬆心態，讓自己就著主人翁 Cobb 的心路歷程順流代入，很快就發現那個三層夢境的架構，不只是一個造夢的科幻設定，它也可以是十分強大的精神分析工具。我們平常生活在第零層的現實中，看得到每個人的外顯行為，聽得到他們自述為什麼會這麼做的理由。在現實的後面是叫做「意識」的第一層夢境，也就是一般人不會跟你明說，甚至他們自己也不見得那麼清楚的想法，那是引導他們在第零層現實行為的內在動機。這個內在動機的再後面，則是在第二層的「無意識」造就的價值觀，一般人除非刻意對自己進行剖析，否則通常很難意識到自己是經過什麼樣的脈絡，才會產生第一層的那些動機。至於第三層的「潛意識」，則是一個人最本源，最強烈，基於某些在前兩層都不願面對的原因，被深深埋藏起來的生命歷程。
身為一個長時間跟家人相處的人，我最早是在我爸身上，觀察到這個三層夢境精神分析架構的妙用。我爸在現實中是個步入老年，精神跟體力都逐漸衰退的中產階級，他年輕時曾經有過屬於他的鎏金歲月，但那已是昔日風華，現實生活種種需要應付的挑戰，距離他的能力圈愈來愈遠。我們做兒女的當然是儘量幫他打理好生活上的一切，於是他常態性地活在第一層夢境中，自以為生活上的順風順水，是靠著自己的英明睿智。然而生活總有我們照顧不到的地方，而當他自己去應付生活上的挑戰，卻發現應付不來的時候，他就會掉進第二層夢境裡，無意識地察覺到現實已然不是他能夠應付的事實，從而陷入一種「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委靡狀態。這第二層夢境待起來並不舒服，所以只要我們盡快幫他排除現實中的困難點，讓他再度處於生活順遂的狀態，他通常就會很快地回到第一層夢境，繼續做著老驥伏櫪的大夢。
在少數情況之下——通常是那個現實的困難點比較複雜難解，無法馬上排除——我爸會再往下掉到第三層夢境。他的第三層夢境很難搞，他會在這裡提出一些亂七八糟的方案，試圖自己去解決那個難題，然後當我們告訴他那樣亂搞不可行的時候，他會氣噗噗地鬧彆扭，把家裡的氣氛弄得很糟。我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逐漸摸清楚他的彆扭所為何來——他的意識知道自己這是在亂搞，光靠他現在的能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但他的潛意識並不想接受兒女比他行的事實。他這麼多年來一直是家裡最有本事的那個人，他想要證明自己依然是家裡最有本事的那個人，即使他隱約有感覺到這好像是證明不了的事。一旦他落入了第三層夢境，我們就只能一面承受他無理取鬧的強大負面情緒，一面儘快把現實層面的問題解決掉，然後等他發現生活裡不再有需要他老爺出手解決的難題後，再一腳把他「踢」回到第一層夢境裡，過著我們為他安排好的爽日子。
顛倒夢想的 Limbo
我們全家上下這些年來，已經非常慣於應付我爸這個三層夢境模式：他欠缺處理現實的能力，所以我們把他常態性地放在夢境第一層，他如果不小心掉進第二層就趕快把他撈出來，免得他繼續掉到第三層，搞得大家都很難受。然而前幾年我爸媽把老家賣掉，搬到一處條件更好的新住處時，我們卻看到了一種前所未見的可怕模式：我爸在新家做了完全悖離現實，若是照做只會是災難一場的各種規劃，而當我們試著告訴他這樣做行不通時，他的反應既不是夢境第二層的沮喪委靡，也不是夢境第三層的彆扭賭氣，而是全然地置若罔聞，只顧一個勁地埋頭畫他罔顧各種裝潢原則，甚至是違反物理定律的超現實規劃圖。更令人發毛的是，他如此一意孤行地往懸崖衝去時，卻帶著一個詭異至極的情緒狀態：他不是心情落寞地覺得全家沒人挺他，不是怒不可抑地跟我們爭個面紅耳赤，不是輕蔑鄙夷地嫌棄我們的意見，而是容光煥發，興高采烈地要跟我們分享他的天才設計。
我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搞懂我爸的第三層夢境是怎麼構築的，但當我看到這個前所未見可怕模式時，卻幾乎是立刻秒懂這是什麼狀況——此情此景其實並非前所未見，我在別的地方曾經看過，我看過一襲連身禮服的優雅女子，站在行將崩壞的世界中心，天崩地裂卻漫不在乎。這是我爸的 Limbo ，一個「沒有結構的夢境空間，充滿最原始而無窮無盡的潛意識」，在這裡他仍舊是當年那個年輕氣旺，前途一片光明的有為青壯，正要為妻小打造出他心中那份窗明几淨的幸福生活。這個搬家的新住處不知何故，觸發了他這些年來在前三層夢境，待得都不是很開心的念頭，他要在這裡重溫他的鎏金歲月，再次締造人生的光輝燦爛，無視他的精神與體力早已無法負擔這種工作的事實，一條路摸到黑地胡搞瞎搞。
我爸跟 Cobb 一樣，明知那是背離現實的顛倒夢想，卻還是不斷回到那裡，因為在那裡他依然跟愛妻 Mal 在一起，過著一家團圓的幸福生活。我爸也跟 Mal 一樣，把她心知肚明的真相，深鎖在潛意識的最深處刻意遺忘，寧願讓 Limbo 成為她的現實。一旦你去過 Limbo ，你就再也不會想要離開，因為在那兒，你可以回到人生不盡圓滿的任何時刻，要怎麼修改調整任憑君意。所有在現實中必須要做出取捨的難題，在那兒也都不存在，魚與熊掌不但可以兼得，甚至能夠再加進一點燕窩，炒成一盤美味的大雜燴。
Limbo 並不是《全面啟動》的科幻設定。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專屬，不可言說的 Limbo 。如果你搞不懂某個人光怪陸離，匪夷所思的行徑，只要潛入她的 Limbo 瞧一瞧，通常你就可以找到那個脈絡。我見過一對從各方面來看都非常優秀的創業搭擋，男生有一套極為了不起的創業藍圖，女生在現實層面全力投入他的事業，卻在第一層夢境裡淨做些扯後腿的營運；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搞懂，那是因為她在第二層夢境裡一直跟他較勁，處處都想證明自己並不比對方遜色，不需要事事都聽他安排。但是我必須繼續往下探查，才能發掘出她處處跟他較勁的真正動機，那只有細思極恐可以形容：她在幽微難明的第三層夢境裡，愛慕這個極度優秀的男生，想要跟他像情侶一樣永浴愛河，所以她要在那諱莫如深的 Limbo 毀掉他的畢生職志，這麼一來她就可以獨佔這個男人，不用跟這個世界分享一丁一點的他。么壽鬼。
所以到底是什麼 Limbo ？它是一個念頭，一個你以為只是一時的想法，卻在時空環境已然不同之後繼續存活；它就跟病毒一樣，從微末之處長出來，生命力卻極為強韌，又具有高度感染性。一個人一旦死抓著某個念頭不放，它就會像 Mal 那樣，隨時都會冷不防從潛意識的最深處衝出來，拿著刀給他督下去；而一個被這個念頭綁架的人，則會跟 Cobb 一樣當斷不斷，讓 Mal 總是在關鍵時刻扯他後腿，從而毀滅一個人。 Cobb 最終能夠從 Limbo 脫身，靠的是他對於與兒女團圓的強大執念，這才放下間接害死愛妻的深刻愧疚，否則即便明知是莊周夢蝶的南柯一夢，他又何苦非得要從那裡頭清醒過來，面對現實中的種種不堪。像我爸那樣耽溺在 Limbo 裡頭，說什麼也不願意醒來的人，我實在見過太多了，而我們究竟要怎樣做，才能夠不讓潛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個 Mal 提刀衝出，搞砸一切讓世界崩壞呢？遠離顛倒夢想，便是究竟涅槃，可你我真的願意照見五蘊皆空嗎？
我彷彿又看見了那顆陀螺轉啊轉的，而我還沒看到它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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