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用一個直球對決來開場:為什麼《黑暗騎士:黎明昇起》明明是在炒那盤《蝙蝠俠:開戰時刻》 (Batman Begins) 沒炒完的冷飯,又無法超越登峰造極的《黑暗騎士》 (The Dark Knight) ,但我們依然認為它是瑕不掩瑜的難得傑作?或著我們換一顆更犀利的直球:為什麼 Christopher Nolan 在被好萊塢「收編」,擁有跟當初苦哈哈拍攝處女作《跟蹤》 (Following) 不可同日而語的龐大資源之後,明明已經與《記憶拼圖》 (Memento) 展現的機敏巧思漸行漸遠,我們卻仍舊覺得他的電影就是「好看」?
如果你問我,而且要我用一句話說完,我會這樣說:因為 Nolan 的電影很宏大。我所謂的宏大,不是指他的製作預算很寬裕,他的場面調度很壯闊,他勞師動眾跑遍世界各地取景很搞工,他逆勢操作堅持用 IMAX 拍片很講究,他的配樂合作夥伴 Hans Zimmer 嘴砲打得很響亮——這些因素當然都有助於在銀幕上呈現出視聽上的宏大感,不過對我而言, Nolan 的電影之所以好看,不在於它看上去有多麼宏大,而在於它總是比它看上去更宏大一點點。《針鋒相對》 (Insomnia) 雖然看起來很像是阿拉斯加觀光局委外形象宣傳片,但那些開闊遼遠的山川林野,映照的是故事裡的深邃人性;《頂尖對決》 (The Prestige) 表面上是兩個魔術師高來高去的精彩鬥智,骨子裡說的卻是追求頂尖卓越,必須付出的等價交換;《全面啟動》 (Inception) 乍看是個一探夢境虛實的偷盜類型電影,實則是面對潛意識最深處的心魔,拔脫飛昇的精神之旅。 Nolan 的電影總有一個更高階的境界,更深層的意涵,更開闊的格局,讓你不只是在看片尾名單時感到意猶未盡,走出電影院之後還需要一段時間沉澱。
於是我們有了 Nolan 覺得第三部曲青出於藍的屈指可數,原本根本不打算拍的這部《黑暗騎士:黎明昇起》。它有別於首部曲細膩低吟的榮格式英雄心路歷程,也沒有二部曲神經迸斷的莎翁式道德模糊困境,而是一場赤裸直白的無產階級革命戰爭。因為是戰爭,所以開頭那場劇力萬鈞但讓人摸不著頭緒的高空劫囚戲碼,反派明明可以帶具不相干的屍體充數,卻偏要留下一位同夥,自願成為點燃燎原大火的死士。因為是戰爭,所以 Gotham 這座在 DC 宇宙裡擔當紐約的城市,同樣要遭受到縝密策劃的恐怖攻擊,一座座同步被炸斷的聯外橋樑,無情地喚起這一代美國人共同的集體創傷記憶。因為是戰爭,所以警察猶如冷兵器時代似地向著敵人發起衝鋒,暴徒們也很配合地丟下槍械武器,迎上去來場痛快淋漓的街頭群架,而我們不要對這場面的合理性太過在意。《黑暗騎士:黎明昇起》是都市恐怖主義新時代的戰爭史詩,而史詩講究的是寫意,不是合理。
只顧大破的偽革命家
就拿《黑暗騎士:黎明昇起》最顯而易見,為人詬病的致命缺點來說吧:為什麼是 Bane ?為什麼電影公司明明都提議由謎天大聖來擔綱三部曲的大反派了,還可以名正言順地找來 Leonardo DiCaprio 出演,難得不算是個餿主意, Nolan 卻堅持選擇肯定會被小丑比下去的 Bane ?答案很簡單:那些嘲弄人們表面上偽善,骨子裡人吃人的工作,小丑在《黑暗騎士》已經做完了,而這個世界依舊無可救藥地信仰著善良守序的假象,所以現在該是換個方式,來戳破人們夢幻泡影的時候了。
Bane 光是站在那裡,就是個不言自證的反派。他那套結合革命家與獨裁者風格的衣裝透露著表裡山河,他宛若 Steve Austin 全盛期的壯碩體型充盈著視覺魄力,他以有如 Darth Vader 的低沉變聲自稱「我是 Gotham 的天譴」完全無違和。他的暴力形式永遠都是那麼原始,拳拳到肉單用肌肉能施加破壞力,殺人偶爾用槍但更常用徒手扭斷頸椎。小丑既無絕技又沒有一批靠譜的手下,能夠把天下搞得雞飛狗跳,全靠他擅鑽人性弱點與矛盾的機巧;但是身懷絕藝又有一批死士的 Bane ,就不需要那麼迂迴,他跟這座腐敗的城市完全是正面硬肛。他是一股純粹的鈍力,朝著幹翻世界的方向堅定前行。
Bane 為什麼要幹翻這個世界?他聲稱自己承繼影武者聯盟的信念,要來完成忍者大師滅世重生的未竟之業,但他訴諸的卻是民粹。他有如「佔領華爾街」運動般,衝進紐約高譚證交所搶錢,「這裡沒錢給你搶。」「是嗎?那你們在這裡幹嘛?」他自詡為解放者,誇誇其談要把這座城市從腐敗、富有、世世代代的壓迫者手中還諸於民,「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會被我們從豪宅裡拖出來,放逐到我們熟知忍耐的涼薄世道!」他在男童高音純潔無瑕,吟唱著象徵資本主義一切美好的美國國歌歌聲中,走到競技場拱形入口處,有如當年 Spartacus 一般,敲響為腐敗帝國獻祭的喪鐘。「法庭將會召開,財富大家共享,權貴將會淌血。」
Bane 為他口中廣大的 Gotham 市民,勾勒出一個受壓迫者揭竿起義,為所欲為的快意形象。這是在這部作品裡頭始終沒有被稱過一聲貓女,憤世嫉俗的社會底層人物 Selina Kyle ,照說應該要欣然樂見的景象。她為了生存不得不幹起偷盜勾當,而這刻薄的世界讓你一旦做了就沒有回頭路,於是她只能繼續幹下去,劫富濟貧裒多益寡,從不佔比自己還弱勢的人的便宜,為自己的違法亂紀設下一個自圓其說的道德標準,然後抱持對既得利益者的敵意,期待著豬羊變色的那天到來。「你跟你的朋友們最好皮繃緊點,因為到了那一天,你們全都會懷疑怎麼會自以為可以整碗端走,只留那麼一點渣給我們其他所有人。」
但是當那一天真正到來時, Selina Kyle 卻赫然發現,那並不是她引頸企盼的無產階級革命樣貌。洗劫飯店的盛大隊伍,不是從監獄裡放出來窮凶惡極的罪犯,而是趁亂打劫的暴民;權貴被拖去聽證量刑,在旁鼓噪叫囂的不是革命份子,而是沉浸於紅衛兵式正義的鄉民;住破爛公寓的窮人們在一片狼籍的豪宅裡恣意享受,「現在這裡是每個人的家了,這不就是你要的嗎?」《黑暗騎士:黎明昇起》用一種輕描淡寫的筆觸,勾勒出社會階級之間的心結裂痕,以及有心人見縫插針的煽動操作,造就的卻是宛如《雙城記》 (A Tale of Two Cities) 所描繪,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恐怖統治亂象,而說到底 Bane 那一夥人也壓根沒有什麼大破大立的理念,他們才是真格的「就只想看著世界燃燒」。
西方文明的無解困局
為什麼從《雙城記》到《黑暗騎士:黎明昇起》,西方文明這兩百年來,似乎愈來愈像走進了死胡同? Nolan 並沒有假裝他知道答案,事實上他也沒有把問題剖析得很透徹,但至少描述得很有詩意:「當體制讓你失望,當法規不再是武器,它們是好人的枷鎖,卻讓壞人逍遙得意⋯⋯」你可以在生活中的各個層面,發現這種「好運我爽,衰小你擔」的不對稱現象,上流社會開著跑車奔赴朱門酒肉臭的慈善晚會,下層階級不想路有凍死骨就只有轉入下水道作奸犯科,而漫山遍野的警車蜂擁而至,追捕的卻是打擊犯罪的正義使者。「所以我說那些武裝搶匪呢?」(被無視)
如果說走滅世再生路線的 Bane 不是一個可行的選項,《黑暗騎士:黎明昇起》又提出了什麼樣的解決方案呢? Nolan 給了一個熱血但模糊的答案:「任何人都可以是英雄。即使只是做一件既簡單又令人安心的事,讓人們知道世界並沒有完蛋。」因為這份「你可以更偉大」的精神,即使 Selina Kyle 對於她口中的「那些人」滿心地不屑,一路走來都是理所當然地自保至上,但是在能夠一走了之的當口,她還是猶豫了,最後調轉車頭,從混亂中立陣營「上升」到混亂善良。因為這份「你可以更偉大」的精神,那個即使在 Bruce Wayne 自己已經灰心喪志,仍然相信蝙蝠俠的菜鳥警察,縱然一直想要在體制內伸張正義,最後還是扔掉了警徽,抱著善良守序的信念「平移」到混亂善良。因為這份「你可以更偉大」的精神,那位即使明天世界就要毀滅,依然顧著妻小不願出頭的代理警察局長,看到了被冤屈的蝙蝠俠標誌熊熊燃起,最後還是站到抗暴隊伍的最前頭,成為守序護法的殉職者。
你若覺得《黑暗騎士:黎明昇起》虎頭蛇尾,那個感覺合情合理,因為這場假社會革命之名行民粹之實,只搞破壞不管建設的騷亂,造就這種情況的種種不公不義,到最後也沒有得到結構上的根本解決,明天馬照跑舞照跳, Gotham 還是一樣的腐敗墮落。但是非常講究理性層面的我,卻難得地並不覺得這部作品鳥掉了,因為它最後留下了許多餘韻繚繞的意象:低首的蝙蝠俠雕像,豪宅府邸成為扶孤育幼之所,早就修好的自動駕駛系統,悄然修復的蝙蝠燈,以及在平台上緩緩昇起的「羅賓」。這是我人生中破天荒第一次,被美漫裡頭的超級英雄說服,因為它傳達英雄既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概念,也不是天神降世的萬能救星,而是一種精神,一種為了守護善良的信念,奉獻所有的精神。
「你一丁點也不虧欠這些傢伙。你已經為他們奉獻了一切。」
「不是一切。還沒有。」
一部動作片我看完就忘了,給你講得如此恢宏,這諾蘭之愛,也只有 Lars von Trier 可頡頏比肩…
回覆刪除倒是這些偽革命家還真濃縮戲外百態:
歐美臺面上老批判移民政策,只要意見不同於己,白人至上、極端右派的帽子就扣上,結果自己就住在全國最白社區。廣開國門棒,但是移民別來我家,治安一落千丈也沒我的事,屢試不爽。
意見領袖自稱左派,其實口袋之滿超過中位數甚多,靠著黑"萬惡資本主義"撈錢,還是在資本主義遊戲規則下玩的。這樣居然能吸引一海票一輩子買房不起的砲灰當義勇軍、糾察隊…
建築師只想將自己戀物癖塞給別人,什麼陽具崇拜、情趣按摩棒就不必說了,各種醜型惡狀破壞市容,但自己絕對不會住在附近,而往往是古色古香莊園老宅。
當年弄出無調性音樂一夥人,本身接受最好古典音樂教育,卻要我們聽噪音。
五四激進份子,至今還在神壇上給人誇,古典養成教育,所以出社會走跳時享受著文化紅利,卻逼別人小孩讀什麼一隻青蛙呱呱呱,跳進小水塘這種弱智課本。
上世紀就這樣,盡幹些 cultural vandalism 當作進步。
對呀﹐停在女人還要綁小腳、不被當人的時代最好。回去戒嚴時代最好。
刪除事實上沒有一個時代是最好的﹐我們每個時代都有要面對的問題。
比起種族隔離﹐BLM再不好﹐也可以接受;比起白色恐怖﹐無能的民主政府也算是主步。
把所有問題都推給現在人心不古﹐然後假造一個古代的烏托邦﹐憤今世嫉今俗﹐你這樣的人每個時代也有呀﹐結果又好得了多少?
羅馬皇帝會每日提醒自己不要追求完全的社會﹐倒是中國士人每天都愛三代之治了。
活得愈久,就愈是確定一件事: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住著一個雙標黨,隨時準備出來打自己的臉。
刪除我是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個時代卯起來推崇各種不切實際的美好,不跟著唱詩歌頌就是政治不正確。守序邪惡就那麼不堪嗎?絕地武士老是喜歡把西斯講得萬惡不赦,但是在我看來,抱怨帝國暴政的人可沒那麼多,至少沒有嫌棄 Jedi scum 的人多。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