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酒今朝醉，眾人皆醉我獨醒——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 3x09 "Unfinished Business"

"Unfinished Business" 在發行 DVD 時，是一個長達 70 分鐘的加長版。就跟大部分播放時間更長的電影 DVD 一樣，與其說是加長版，「導演版」是一個更精準的說法，因為它並不是你先做出了某個版本，再加油添醋延長放映時間，而是完整呈現導演原先構想的原始版本。反過來說，那個東刪西減之後，放到戲院裡跟電視上的「戲院版」或「放映版」，其實說是「閹割版」更為貼切，因為它切掉了某些片商或電視網覺得多餘，但導演認為有其必要的橋段。看過了這個 70 分鐘的導演版，我現在完全無法想像當初首播時那個標準的 45 分鐘版本，到底是長成什麼樣子——好吧其實也不會很難想像，不外乎是把幾場看似枝節其實非常關鍵的鋪陳戲碼刪掉，然後讓觀眾看到主線劇情時忍不住抓抓頭，心想「這是啥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不信你問問《終極追殺令》 (Léon) 的 Luc Besson ，不然《王者天下》 (Kingdom of Heaven) 的 Ridley Scott 也行。

Ronald D. Moore 把他想要處理人們的過往心結，穿插在一場讓他們發洩心中挫折與不滿的拳擊擂台賽中。我以前一直都搞不懂這種《鬥陣俱樂部》 (Fight Club) 管什麼用，有什麼問題就老老實實地去解決啊，揍得鼻青臉腫是哪招，隔天起床問題還是在那裡。不過我現在開始覺得這種原始的方式未嘗不好，它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無厘頭，因為就如同 Tigh 說的，當你被揍得鼻青臉腫時，「求生本能就會開始啟動，你會做出選擇，不再回頭。」現代生活的複雜性，經常會讓我們把求生本能忘得一乾二凈，做起事來拖泥帶水，一堆瓶瓶罐罐的什麼都放不下。上擂台再體驗一次零點幾秒的時間差，決定你是吃到一記左鉤拳還是漂亮的閃避，你就會逐漸把那份求生本能撿回來——以及更重要的，那份知道什麼東西可以放掉，什麼東西怎樣都不能放的決斷力。

這對 Adama 來說，就是他身為「一家之長」，必須要負起的重責大任。「當你跟某人打鬥時，他就不是你朋友。領導也是一樣的道理，但我曾經忘掉這點，我讓你們跟我太親近，我鬆懈了，讓這組船員，這個家庭渙散，代價就是得死人。這種事不能再發生。」這個道理不但淺顯易懂，而且聽起來很耳熟，因為這正是 Cain 上將對他的評語，那個比 Adama 還要鐵血的狠角色說他「跟軍官太親近，讓你看不見他們的缺點」。我想我們沒有人想要讓 Cain 那樣的人決定我們的人生，但你至少可以佩服她犀利的洞察力。以人廢言的代價，有時候很昂貴的。

如果你只是人在現場看擂台賽，你一定會覺得 Adama 莫名其妙——這老闆毫無來由地跳上台，指名挑戰最硬派的 Tyrol ，讓自己被揍得頭破血流，然後十分掃興地訓了所有人一頓，他在幹嘛啊？但是加上那些往日的 New Caprica 生活片段，他為什麼會這麼做就順理成章了。有別於先前總是一片灰撲撲的抑鬱色調，今天我們看到 New Caprica 也是偶爾會有晴空萬里的好天氣，象徵著人們當初對於定居於此的美好想望。看著 Baltar 當初豪洨眾人的美麗願景就在眼前，能夠無動於衷的人又有多少呢？船上紛紛有人申請退役定居，負責修飛機的 Tyrol 跟 Cally 就是代表人物，但這對 Adama 來說卻很為難——答應他們退役離艦，要維持船上的基本運作就會變得更加困難，但他又有什麼立場阻擋人們，追求他們想要過的幸福人生？

就連對於 New Caprica 這場春秋大夢的本質了透於心，自始至終都覺得這是個餿主意的 Roslin ，面對這樣的誘惑，她的內心也動搖了。她跟 Adama 一起哈草，提到她想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蓋間小屋，一起徜徉在星空下，說也許他們應該擁抱眼前的生活，享受當下的一切。「我們面對現實吧： Cylon 來了，我們會死。疫病爆發，我們也會死。今天、明天、或是五年後，遇上了地震、火山、颱風，我們同樣會死。你懂我的意思嗎？只要生活耍個婊，你就死翹翹了。說真的，我覺得我們應該從現在開始，把每一天的每分每秒都當成賺到的；人們應該去過他們想要過的日子，直到好日子過完為止。我們別再把眼下僅剩的這點時間，用來擔心好日子什麼時候會結束。」

Roslin 這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態度，當然不是個究竟，但可以體諒，因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生活方式真的很累，你得要眼睜睜地看著所有人開開心心地爽過日子，同時顯得自己那些無謂的堅持很愚蠢。而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麼嗎？最糟糕的不是你必須擇善固執地跟眾人唱反調，而是到最後也不一定能夠證明你是對的——人們如果運氣夠好，是有可能就這樣爽過一生，只有你在那邊悲慘地杞人憂天，錯過生命中所有的歡樂與精彩。未雨綢繆很少會得到獎勵，因為風險是隱藏起來的，能夠被看見的只有損失，而損失只有在風險碰上衰小事才會顯現出來。

Adama 就站在這麼一個不討喜的位置，看起來活脫是個不識時務的老頭，妨礙著大家的幸福生活，自己也過得不怎麼開心。但當初倘若連他都放棄了，跟著時代潮流下去過著青山綠水的樂活日子，結果就是一年後 Cylon 來了，把所有人一網打盡，沒有人能夠逃掉策劃營救行動，人類文明也就在這裡結束了。 Adama 把大多數人從 New Caprica 救了出來，因此成了眾所歡呼的英雄，但是這個英雄非常難當——不是難在要怎麼樣用不到一半的人力，在敵人的絕對優勢兵力下掩護民眾逃離（長坂坡也不過如此），而是難在他得要在所有人都想要擁抱屬於自己的幸福人生時，像個傻子一樣守著人去樓空的崗位，同時還得頂住不放人的巨大壓力，成為眾人怨懟的對象整整一年。這種日子有多不好過，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很難感同身受。這種事我好像有做過一次，別說一年了，撐三天我都嫌長——他們想過什麼樣的日子隨他們去，我又憑什麼要為別人的人生負責？

Adama 覺得他在 New Caprica 犯了錯，錯在他沒有阻止其他人犯錯，而他現在要糾正這個錯誤。我在這個系列文的第一篇，把 BSG 定位為「半部易經人間世」，但我很少在文章裡掉易經的書袋，因為我想我們看的畢竟是 BSG 這部劇，而不是要拿它來充當易經的輔助教材。不過 Adama 今天把自己再度放回那個不容易親近，見著他皮就要繃緊點的大家長位置，很難不讓人想起易經裡的家人卦。那是易經裡頭難得一個很溫暖的卦，有人煮飯，有人管錢，一家人有說有笑，和樂融融，但裡頭好像有個人總是一副不太開心的樣子，跟這份溫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那就是 William Adama 。這個 family man 比誰都愛這個家庭，而這就是他愛這個家庭最適當的方式。

不敢愛，所以跑去結婚

要交代 Adama 在 New Caprica 產生的覺悟， "Unfinished Business" 已經具有足夠的資訊量，不過編劇似乎打算再多做一個題材： Lee 跟 Kara 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爛帳。在今天這個時間點，他們各自都已經結婚了，但他們怎麼結婚的沒有交代，觀眾只看到 Lee 跟 Kara 彼此之間，有個莫名的尷尬氛圍。今天透過倒敘法，我們回到先前被跳過的那一段，確認了我們始終在懷疑的事：他們各自跑去結婚，只是要逃避對於彼此的感情。

我們來審視他們各自跑去結的婚。我一直不覺得 Lee 跟 Dee 之間那個算愛情，也許是因為這兩個人在銀幕上實在沒火花，也許是我對於 Dee 對 Billy 的薄情始終有些在意； Kara 跟 Anders 的愛情相較之下比較有個譜，但是 Kara 願意對 Lee 承認她愛 Anders ，卻沒有打算跟他結婚，你難道不想要問為什麼嗎？然後她跟 Lee 打完眾望所歸的一炮之後，隔天早上十萬火急地跑去跟 Anders 結婚，這又是演哪齣？

把 Kara 嚇得連滾帶爬跑去結婚的，顯然不是她跟 Lee 的一夜情，而是 Lee 對著星空鬼吼鬼叫的愛情宣言。不過他們彼此之間究竟算什麼？說是愛嘛，又總覺得有點不到位，因為他們之間有著遠比一般情侶複雜太多的糾葛——弟弟的女朋友，男朋友的哥哥，老爸認的乾女兒，老闆的獨子，不聽話的下屬，沒她出色的長官，曖昧的同事。他們的人生在各方面都糾纏在一起，對方跟自己是那麼地不同，卻又似乎補足了自己生命裡最欠缺的那一塊。他們無可避免地要互相吸引，即使有那麼多錯綜複雜的關係需要釐清，而誰又能幫他們釐清呢？

在我看來， Lee 跟 Kara 就是榮格稱之為 anima 以及 animus ，我們平常沒那麼講究地稱為「另一半」或「靈魂伴侶」的存在（咦，我們是不是好像才剛在哪裡見過這段？）。 Lee 終於決定拋開他覺得活著好累的偶像包袱，想要真誠地面對自己內心的感覺， Kara 卻臨事而懼，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接受 Lee 的感情之後，必定會帶來的種種複雜，她的求生本能想要逃避，而跑去跟 Anders 結婚就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逃避方式。求生本能可以讓你迅速做出選擇，但並不保證每次都是最佳選擇。有時候剛好是最爛的。

被 Kara 擺了這一道，完全不可置信的 Lee ，二話不說回頭也馬上跑去跟 Dee 求婚。他欲蓋彌彰的話術實在是不太精闢，幸好 Dee 很快地把他笨拙的演技截斷，直接說破他愛的是 Kara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願意嫁給他，因為她跟 Roslin 一樣，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直到 Cylon 回來的那一天，或是 Kara Thrace 回到你身邊的那一天。」

於是我們發現今天這兩段看似不相干的私人恩怨，原來還是有一個共通的主題：人們很難抗拒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誘惑，因為眾人皆醉我獨醒真的心很累，但是再怎麼難熬，你都得想辦法堅持。這種不是擁抱未來而是逃避過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活在當下」，最後幾乎總是有付出代價的一天——並且挾帶鉅額利息。這就是 New Caprica 帶來的各種後遺症之一，而我指的 New Caprica 並不是專有名詞，而是普通名詞——那個你明知無法永續經營，但因為心太累就說服自己擁抱的春秋大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