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是人類社會一種必然的存在，無論你發動再多的鬥爭或革命，怎麼樣也無法消弭的存在。別的不說，就連 BSG 這個影集本身，也是一個階級意識的體現——我們平常在看的，都是總統、司令、上尉、飛行員、科學家這些菁英人物，在關鍵時刻做出困難抉擇，展現英雄無雙的一面；我們鮮少看到那些名不見演職員列表的小人物，從事辛苦繁複、毫無光彩可言的粗活。你有想過船上是誰在負責每週送洗髒衣服嗎？我也沒想過，但總得有個人去做。
那個人叫做 Seelix ，除了 "Fragged" 那一集以外，平常就只是個在甲板當活動背景，沒幾句台詞，鏡頭拍完了下去領五百的小角色。她去報考飛行員，成績很好卻被打槍，理由是她現在的甲板勤務很吃緊，離職了會嚴重影響到後勤。 Tyrol 上前安撫覺得很灰心的 Seelix ，說這真的很機車，但事實是她是甲板區最厲害的航空電子技師，「你在這裡的工作很重要，跟坐在駕駛艙裡同樣重要。」每當有人要你留在某個位置的時候，他們總是會說這個工作很重要，跟 XXX 工作一樣重要。這也許是事實，但是改變不了大家都想去 XXX 工作的事實。
為什麼重要的工作沒人想做？說穿了也沒啥大道理：當你是總統時，你可以抱怨失控的飛機撞爛了你平常慣用的寬敞辦公室，不知道要窩在窄小的後艙區多久，拜託船能不能修得快一點；但是當你是個工頭，向上頭反映超時工作的問題時，總統只覺得你是個不懂得共體時艱，還想來討加班費的傢伙。工頭來反映的是非常實際，而且超出他權責範圍的問題，但是 Adama 卻要他自己想辦法解決；你也許會覺得 Adama 沒有幫他解決問題有點差勁，但 Adama 說的也很實際，燃料不夠直接攸關艦隊安危，而你要他們這些身居要職的人，還得勞心費神幫你搞定排班表嗎？ Adama 不管小事的思考模式不能說錯，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而 Roslin 也沒有想要幫忙的意思。「先讓燃料恢復供應，然後我們再談。」
有些事情別人能做你不能做，你講話沒人鳥別人講話有專人處理，階級差異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工頭忍不住引用 Baltar 偷渡出獄的宣言小冊內容，回酸 Roslin 的大小眼，換來的是立馬被拘捕扔進牢裡。工人把關鍵零件藏了起來，爭取釋放工頭，並且改善工作跟生活條件， Roslin 的反應是把副工頭也抓起來扔進牢裡，「用勒索來抗議是不能接受的。」 Tyrol 還想幫他們說話， Roslin 直接把他的話頭截斷，「噢噢，隊長，到此為止囉。」
沒人想當不可或缺的螺絲釘
Baltar 曾經說過 Roslin 並不是一個腐敗的人。她知道煉油廠裡有童工，也知道這些童工是在煉油廠工作的父母，手把手教會他們如何操作機器，自然而然上產線工作的，但是這是一支在逃命的難民艦隊，她又能怎麼樣呢？「我知道這情況不理想，但這支艦隊沒一件事情是理想的。」然而當 Tyrol 說到工作開始變成世襲，難道就因為他是甲板技師，他兒子就得當甲板技師，而且永遠就只能當個甲板技師嗎， Roslin 突然驚覺到，這是一個遠比她原先認為嚴重得多的問題：階級固化。菁英階層永遠出類拔萃，工薪階層永遠只能從事低下工作，而這甚至不需要硬性規範，因為階級一旦固化就會自我強化，所有形成階級的決定性因素，都會自然地更加鞏固階級。
自動固化的社會階級，對於腐敗的統治階層來說求之不得，卻不是 Roslin 想要的未來圖像。人只要認真想，就會想出辦法來， Roslin 腦子轉了轉，交代助理 Tory 清查艦隊裡誰有煉油廠相關工作經驗，大家抽籤去輪班。這個辦法治標不治本，不過對於一個在幾秒鐘內想出來的辦法，你還能有多少要求？這至少可以讓產線上的人暫時喘口氣。 Tyrol 還算開心地帶著這個方案去執行，還叮囑下屬在把人弄上船載走之前，別讓他們知道是要去幹啥的。
但即使是這麼一個治標不治本，有限度的妥協方案，被挑上的人還是滿心的不情願。一個建築系大學生跑來陳情，說他只不過是在農場打工一個暑假賺學費，怎麼就突然變成了有操作重機械經驗的農夫，要被調去煉油廠工作，「這公平嗎？這到底哪裡公平了？」是啊，我想起 Cally 從軍不也是為了賺牙醫系學費，卻落得得拎著槍跟五個烤麵包機駁火，人生很多時候真的不怎麼公平啊⋯⋯但是我不禁要想，倘若今天你跟這個大學生說，檔案上說他參加過《星海爭霸》 (StarCraft) 校園盃比賽，具有軍事指揮相關經驗，艦隊司令出缺請他輪個班，他是不是還想抱怨「這到底哪裡公平了？」
人生處處都是不公平。但是人們只有在不公平對他沒好處時，他才會大聲嚷嚷。
《我的奮鬥》， Gauis Baltar 著
望著被工作人員「請走」，一路上還兀自嚷嚷著「我不是農夫！我不是農夫！」的少年背影，心裡頗不是滋味的 Tyrol ，無意間撿到一本某人讀完沒收好的 Baltar 宣言小冊。這本書再度成為了某種我的個人經典，光是書名就充滿十足的 Baltar 風格——《我的勝利與過失》 (My Triumphs, My Mistakes) ，我有的是光輝燦爛可以說嘴，至於那些不太光彩的事蹟，喔，那只是我人生中幾個小小的失誤。他真的很會，身為無可辯解的全民公敵，他光是下一個「新興貴族與賤民」的標題，就輕易地把人類切分成對立的兩邊，而他只要站在想要搞死他的那一邊的對立面，就會得到另一邊不自覺的支持。
你看看 Cally ，她從來就沒多喜歡 Baltar ，即使 Baltar 救了她一命她也沒在感激他（人喔），但是當他的言論切中她的痛腳時，她突然間就會覺得 Baltar 說得好有道理哪。「你有想過為什麼所有的飛行員跟軍官，出身都是比較有錢的殖民地，而所有的黑手都來自窮鄉僻壤？不然你說說有哪個軍官是南部人？⋯⋯你說 Dualla ？賓果！但她是怎麼獲得晉升的？因為她嫁給一個天龍國人。」這並非事實， Dee 不但婚前就升了職，她跟 Lee 交往甚至還刻意保持低調，以免人們覺得她是靠裙帶關係上位的。但是人性就是這樣運作的：你一旦有成見，就只會看見你想要看見的因果關係，並且覺得事情一定就是這樣。
Cally 可以用她的片面之見扭曲事實，這正是 Baltar 想要得到的效果，但是身為一個極度自負的科學家，他用來煽動群眾的話語卻是句句屬實。 Tyrol 質疑 Baltar 說話的腔調，聽起來一點都不像他聲稱的白羊星農家子弟出身。「我的腔調聽起來不像白羊星人？我把這當成是一種恭維。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不過我總覺得白羊星方言聽起來格外刺耳⋯⋯」然後 James Callis 瞬間換成一種怎麼聽都像是北英格蘭腔的腔調，鏡頭也開始特寫他的嘴巴跟喉頭，「⋯⋯子音得要一直去摩擦喉嚨後面。廢話，我當然知道我的母語要怎麼說，我還費了好大的勁，試著克服這種說話方式。你知道要一個十歲小孩改變他的說話方式，把他從小學到的東西全部忘光光，有多麼困難嗎？就只是為了有朝一日，也許有那麼一點小小的希望，人們不會覺得他是來自於白羊星？」接著他又瞬間切換回他平常那口字正腔圓的南英格蘭腔，「⋯⋯而是覺得他是來自，呃，也許是來自摩羯星呢？噢，當個摩羯星人！政治、文化、藝術、科學、學習之都耶！至於白羊星呢？不過是塊乏味鄙陋的破岩石，活該成為 12 殖民地的穀倉。」
如果你曾經親眼見過一開口講北英格蘭腔，那些舉止優雅的英國紳士跟老奶奶，臉上立刻會出現的微妙表情變化（翻譯成台語，就是「你下港來的喔？」），你對於 James Callis 如此精湛的口音轉換演技，感覺到的不是佩服，而是一股淡淡的悚然——鄙視鏈果真無處不在，台灣戰南北，英國戰南北， 12 殖民地一樣戰南北。然後在淡淡的悚然之後，你對於 Gaius Baltar 這個人，又會生出另一層複雜的心理——這個人為了在社會階梯往上爬，竟然可以對自己下這樣的苦工夫，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決心與毅力。
但是 Baltar 的社會批評還沒完哩。「那就是我們白羊星人受到的待遇：被當成僕人、苦力、勞工階層。隊長，你在那裡鐵定如魚得水，那裡有一堆人喜歡當黑手，然後到酒吧裡喝上一杯，再老派地打上一架，就這麼結束一天的工作。」 Tyrol 還想爭辯民主、政府、民權跟選舉的可貴，而 Baltar 用我覺得沒有比這更棒的方式嘲諷回去。「⋯⋯噢，那你應該開心得不得了了，對吧？既然那麼爽，那你回家嘛！讓我靜一靜！反正那正是貴族想要的，他們要勞工階層在東奔西竄，忙著撿主子吃剩的渣滓時，還覺得自己的生活有被照顧到。」他最後用一個近乎人身攻擊，但是很難否認的問句作結：「你真的覺得艦隊有可能會由一個不是姓 Adama 的人領導嗎？沒錯，隊長，貴族自有一套遊戲規則，我們其他人適用的是另一套。」
社會改革，從上做起
Baltar 的社會批評拳拳到肉，但是他並沒有提出任何解決方案。他們這種人總是這樣，針砭時政無比犀利，要他們拿出個辦法來沒有半招；當年要選總統時就是如此，現在只是唯恐天下不亂以求自保時更是如此。欠缺思想指導的 Tyrol ，只能訴諸於他的一腔熱血，在工安現場發動罷工，為生活沒有出路的廣大勞工爭取權利。他得到的回應是 Adama 把他關進牢裡，因為他把罷工範圍擴大到甲板區， Adama 說這是叛變，必須馬上停止。 Adama 下令逮捕 Cally ，揚言要把她當成叛變者槍斃， Tyrol 說你瘋了嗎，我只是想跟總統坐下來談談而已，我們還有個兒子。
「你要搞清楚，這艘船艦的存亡，有時得要靠某些人，服從他們不想要服從的命令。如果他們猶豫了，或是覺得命令有時候可以僅供參考，那麼這艘船就完蛋了，你兒子跟全人類也會跟著完蛋。我並不想這麼做，隊長，但就算有十個 Cally ，我也會拉到牆上斃了，以確保這艘船跟這支艦隊不會毀滅。」
我對於 Adama 是真心誠意這麼想，沒有半分懷疑，而你能夠說他這樣的想法哪裡有錯嗎？他一點也沒有在唬人，但有意思的是他接下來的舉動： Tyrol 一決定取消罷工， Adama 不但立刻釋放他，還主動安排他跟總統談談。我除了再一次被 Adama 的大叔魅力折服以外，另外還學到了一課：你可以讓步，但不能受威脅，不然誰都來威脅你。反過來說也是如此：只要你沒有受威脅，你就可以讓步，什麼都可以談。
Tyrol 跟 Roslin 建議，像是總統專機上的權貴人士，偶爾也要下來輪個班，做些髒兮兮的低階工作。這不是有效率的社會運作方式，更稱不上什麼長遠之計，但起碼人們心理上比較能夠平衡——換句話說，做做樣子，表面工夫有時候也是很重要的。接著 Roslin 主動提起一件真正有實際意義的事：你是代表工會來做集體協商的吧？ Tyrol 有點錯愕，他在 New Caprica 組織的工會早就沒了（這段過往在先前被刪掉了，如果有留著，他今天搞這齣就更合情合理），他也沒指望要重組工會，反而是「資方代表」 Roslin 要他把工會弄回來。
「這支艦隊的勞工，需要有人代表他們的利益。倘若這個社會真的變得分歧，一邊是根深蒂固的政治階層，另一邊是沒有公民權的低下階層，那我們就完蛋了。用不著 Cylon 出手，我們就會毀了自己；這支艦隊就算到了地球，也完全無法呈現殖民地社會的樣貌。我即使只剩一口氣，也要為那個社會奮鬥到底，我希望你也能夠為那個社會奮鬥到底。」
這是 Roslin 的遠見，她深知階級無法消弭，只能調和；放棄些許眼前的既得利益，日後就有機會成就更理想的和諧社會，整體來說還是有賺。長期有在收看這個系列的人，應該都知道我從來就沒喜歡過 Laura Roslin 這個人，她有很多討人厭的毛病，以及許多我始終看不慣的作風；但是她每逢大事卻從不含糊，論理念，論視野，論高度，她依然是最佳的領導人選擇。姑且不論總是訴諸民粹卻裝得一副苦民所苦的 Tom Zarek ，抑或打從心底瞧你不起卻老覺得自己屈尊紆貴的 Gaius Baltar ，就連我私心佩服得五體投地的 Adama 大叔，恐怕都不比 Roslin 更適合引領人類社會。
至少在她治下， Seelix 終於如願進了飛行員訓練班，不用再送洗甲板那群沙豬的髒衣服。而那些少了妹子幫他們摺內衣的臭男人，倒也真心為她感到高興——因為她證明了人雖然生而不平等，但只要有心，還是有機會反轉自己的人生。看著她被刀子嘴豆腐心的 Starbuck 狗幹，嘴角卻憋不住發自內心的笑意，我發現我的嘴角也跟著微微上揚了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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