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27日 星期六

原始反終,終則有始——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 4x19 & 4x20 "Daybreak"

Battlestar Galactica, 4x20
「你知道嗎?人心永遠苦不足。錢不夠,名聲不夠,女人也不夠。你想要的愈多,需要的就愈多,然後想要的就愈多。那股飢渴永遠都在:要更多的錢,更大的名聲,不一樣的女人。」
「是嗎?那你的人生還真是可悲啊。」
「你錯過了那個要點。我要說的是:想拿一輩子去試著滿足那些永遠無法真正滿足的慾望,那是某種徒勞。
「那麼,倘若人生可以重來,你會做什麼改變?」
「⋯⋯⋯⋯⋯⋯」

在人類的旅程即將劃下休止符的最終篇章, Gaius Baltar 這段輕描淡寫的話,一語道破了幾乎是生而為人的根本困境。我特別喜歡他被反問之後的那段默然,但是跟我把台詞抄在這裡所呈現的況味有些不同——這段話是他在 Caprica 被核爆之前說的,名聞遐邇,坐擁豪宅,香車美人的他,壓根不覺得那股徒勞有什麼好苦的。他的人生一直都是那麼成功,他想要什麼就去追求然後得到它,他無言不是因為無解,而是他一丁點也不認為那是個問題,他完全沒有想過要從這座旋轉木馬上頭下來。人生幹嘛要重來?他哪裡需要做什麼改變?

BSG 在今天這個完結篇裡,大量運用交叉剪輯的手法,把觀眾帶回到核爆前的 Caprica ,讓我們看到幾位要角的過往人生: Roslin 全家死於車禍, Adama 離不開他的軍旅生活舒適圈, Kara 跟 Lee 禁斷的叔嫂三角戀, Baltar 則是有個他這輩子亟欲切割卻又切割不掉的「己身所從出」。任誰都看得出編劇想要營造什麼樣首尾呼應的氛圍,效果好不好則是見仁見智。我不會說這樣的鋪排不好,但我們已經跟著這些人一路走到了這裡,我並不覺得我還需要知道他們先前各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心理包袱,才能夠對他們最後的人生抉擇產生共感。

Battlestar Galactica, 4x19

對我而言,每個跨過 Adama 在地上拉出來,幾乎等同於自殺任務那條線的人,他們的決定都是不證自明。有著各種複雜心情的 Lee ,跟老爸對了一眼,一言不發跨過了那條線;沒有 Adama 的地方就不想去的 Tigh ,以及相信自己在一個更宏偉的計畫裡扮演著某種角色的 Ellen ,二話不說跨過了那條線;有點抓不準自己的立場,但是置身事外就是一整個奇怪的 Caprica Six ,一臉質疑但身體很誠實地跨過了那條線;喇了這個賽的 Tyrol 看著兀自在盤算著這對她有什麼好處的 Tory ,「好像你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得做似的」,揪著她跨過了那條線。最後 Roslin 顫顫巍巍地碎步走出隊伍,「你不會覺得你可以丟下我自己去吧,司令?」「我從未那樣想過,總統女士。」有時無聲勝有聲,有時又需要那麼一言半句,來道盡千言萬語。

Gauis Baltar 的無私測試

於是所有人都跨過了那條線,就剩下 Baltar 還在這一頭。他望著期盼他一起過來的 Caprica Six ,身子要往前不往前的,內心的舉棋不定是那麼可笑,卻又無比真實——這很有可能會死耶,在這裡逞英雄對我有什麼好處? Lee 說他沒有通過 Gauis Baltar 測試,「我認識你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你哪次有過真正無私的舉動,從沒見過你做過一件事情,沒有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 Gauis Baltar 更要緊的需求。說嘛,看著我的眼睛,說說你有哪一次做出了真正發自良心,而對你一丁點好處也沒有的英雄之舉。說啊!你說得出來我就信。」

Battlestar Galactica, 4x19

Baltar 不是沒做過好事,事實上他做過的好事可多了,但是這個 Gauis Baltar 測試的重點在於「無私」,而那正是 Baltar 以及跟他有夠像的我們,最不容易跨過的那個坎。即使是他那些在旁人看來貌似無私的舉措,也都是天使下的指導棋,那裡頭多多少少總有利己的成分,也因此 Lee 要他隨便說一件全然無私的往事,他登時語塞,「你說得對,換作是我也不會相信我自己。」這會兒他望著 Caprica Six ,沒有天使跟他說「你要去啊!」沒有天使跟他掛保證說這樣搞不會死。大難之後頭一遭,他必須在沒有任何外掛的情況下,為自己的人生做出艱難的抉擇。

於是他在最後一刻決定留下,抓起 Lee 丟給他的步槍,扮演隨時等著跟敵人拼槍的炮灰角色。「是啊,我想更中肯的問題是:我在這裡幹嘛?我到底在想什麼?」這就是我們熟悉的 Baltar ,總是靠著某種本能在過日子,卻又不斷地進行著自我辯證,想要搞懂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而我們誰不是這樣呢?然而你是個什麼樣的人,終究是要在他人眼中得到驗證。「我以你為傲,你本可一走了之,卻選擇留下來。我想我以前從沒說過,但我一直都想要以你為傲——我想那就是我老是覺得少了點什麼的東西。」

Battlestar Galactica, 4x20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對於哲學三問始終沒個答案的 Boomer ,做出了最後一次選擇,把她綁走的 Hera 又還給了 Athena ,然後坦然接受她人生的終點。她是個 Cylon ,她的種族信奉的是機械唯物主義,「到頭來一切都是數學」,而她最後還是選擇把那個滿口數學的傢伙脖子扭斷,說不出個所以然地接受自己在 Cavil 口中徒勞無益的努力,試著當個她一直當得有點笨拙,為情所困的人類。 Boomer 無疑是個悲劇人物,然而看看那個一旦決定了想要什麼樣的人生,就不改其志地一條路走到底的 Athena ,你就知道這個悲劇的宿命並非無法跳脫。

天地不仁,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於是在從第一季結尾就高懸在那裡的「歌劇院之謎」,總算以某種輕描淡寫的方式演過之後,我們來到這個故事最終的高潮。我想一定有不少人會抱怨這座故弄玄虛那麼久的歌劇院,竟然沒有更為顯著的意義,就只是一個把所有人帶到艦橋的橋段而已,但我同樣沒有很想要抱怨,因為這讓 Baltar 有機會說出一段至關重要,不但總結了他峰迴路轉的人生歷程,甚至可以說是整個 BSG 中心思想的話:

「⋯⋯因為我看見天使了,就在這個房間裡。我也許瘋了,但那並不表示我說的不對,因為這裡還有另一股力量在運作,一直都有。那無從否認,我們全都經歷過,這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曾經目睹無法理解的事情,更別說用理性加以解釋了。預言裡被破解的謎題,少數天選之人才有的夢,我們所愛之人死而復生⋯⋯無論你要把那稱之為『上帝』、『眾神』,還是某種我們無法知曉了透的崇高靈動或神聖力量,那都無所謂,一點都無所謂。那股力量就在這兒,它確實存在,而我們雙方的宿命因為它的作用而糾纏難分。」
「倘若真是如此——我是說『倘若』——那我怎麼知道這股力量有在為我們的最佳利益著想?你怎麼知道上帝站在你那邊?」
「我不知道。上帝哪邊都不站。上帝是超越善惡的自然之力。善惡是我們創造出來的。你想要打破循環?打破這個生死、重生、毀滅、逃避、又死亡的循環?那操之在我們之手,也只操之在我們之手。那需要信仰之躍,需要我們懷抱著希望,而不是懷抱著恐懼活著。」
Battlestar Galactica, 4x20

Baltar 這段話講得淺白,但那幾乎就是古今中外所有的傳世經典,用各種換句話說試著要告訴我們的事情,而那也是我對於人生的信仰:上帝既沒在照顧你也沒要衝你康,祂看似啥都沒做但其實幾乎把事情都做完了,你能做的往往就只有那麼一點點,但你還是得去做。就是你能做的那麼一點點可憐兮兮的事情,決定了你會擁有什麼樣的人生。

Baltar 說的是如此無懈可擊的實在話,就連無神無鬼的 Cavil 也不得不姑且收手罷兵,賭賭看能否換到他想要的復活技術。這事原本有機會奇蹟式地和平落幕,但是上帝那個幾乎把事情都做完的精美安排,終究被某個沒有很重要的人,所做過某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給翻了盤—— Tory 當初自以為天衣無縫地弄死了 Cally ,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因緣果報遲早要到,發現真相的 Tyrol 才不管賭桌上的籌碼有多麼龐大,二話不說一把掐死殺妻兇手。這段也是某種人世常態的縮影,天大的事被屁大的事砸了鍋,但是對於當事人來說,那點屁大的事卻是天大的事。 Tyrol 甚至沒有真正愛過 Cally 呢,但要是他在那個當下,沒有那麼 man 地幫她報仇,他又怎麼算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呢?

今天是你餘生的第一天

於是在一陣兵荒馬亂之際, Starbuck 隨手輸入了她從小彈到大的〈 All Along the Watchtower 〉主題簡譜,帶著所有人來到了「這顆」地球。湛藍蒼穹,綠草如茵,漫山遍野的瞪羚與紅鶴⋯⋯這片天地遼闊得令人心醉,人類苦盡甘來總算美夢成真,但他們做了什麼掙得了這麼一片淨土?沒有。人類並沒有做對了什麼事情,累積了足夠的好寶寶點數,才跟上帝兌換到這塊應許之地。上帝以一種看似沒有邏輯的道理,派了天使把人們引領到這顆地球上,但是上帝當然有祂自個兒的道理,只是不好說。道可道,非常道嘛。

Battlestar Galactica, 4x20

雖然不好說,我還是勉強試著說說看:人類也許這一路上並沒有做對什麼事情,足以讓上帝獎賞他們這塊流奶與蜜之地,但人們非得經歷過這麼多亂七八糟的狗屁倒灶,受夠了這一切沒有意義的人搞人,才能體會到這份看似理所當然的幸福,是多麼珍稀的一種存在。這也就是為什麼 Lee 眺望著這片蘊含著無限可能的處女地,耳朵聽著開發新城市的規劃藍圖,再眺望一下遠方,福至心靈地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不。不要城市。這次不要了。」

Lee 的提議是打破循環,把一切拋下,從頭來過。他不會不知道科技始終來自人性,把科技拋下但人性不變,到頭來終究還是一個樣。「 Kobol 、前面那顆地球、毀滅前的 Caprica ⋯⋯這一切都曾發生過。」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要再給人們一次機會,一次砍掉重練,跳脫輪迴的機會。 Lampkin 很意外人們竟然會對這個安排如此順從,願意放棄身而為人的那麼一丁點便利舒適,我想大多數人的想法都會跟他一樣——相信我,那是因為你我都還沒受夠這一切。不要低估人們想要砍掉重練的欲望。砍掉重練是你所能夠得到最寶貴的禮物之一。

於是人們砍掉重練,在這顆地球上開始嶄新的生活。 Athena 跟 Helo 一家三口是最受祝福的,他們會在這兒過著平淡無奇的幸福生活。 Tigh 跟 Ellen 雖然膝下無子,但也會在這兒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受夠了與人相處的 Tyrol ,想到沒有人的蘇格蘭圖個清淨,但我總覺得他恐怕還是會撞見某個當地部落,跟他們打上一架,然後成為蘇格蘭王。隊長到哪裡都是隊長。

Battlestar Galactica, 4x20

Adama 帶著氣似三更油盡燈的 Roslin ,跟 Lee 與 Kara 道別。我想一定有人想不通他有什麼理由非得跟兒子分開,我倒覺得這完全順理成章——士兵、父親、長官、領袖, Adama 一輩子都在扮演為別人擔負責任的角色,今天他再也不必為任何人負責了,他總算能夠為自己活一回了吧?然後他轉身望著一直都像他女兒更甚於媳婦的 Starbuck ,跟她交換了最後一次那段故事開頭說過兩次,沒有人聽得懂的切口,然後擁抱道別——那氣氛有一股說不出的感人,我竟然跟 Starbuck 一樣眼眶泛淚。

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的 Adama , Starbuck 悠悠地說她也不會回來了。「我只知道我在這裡事情做完了。」她問 Lee 想要做些什麼,「今天是你餘生的第一天」, Lee 朝氣蓬勃地說著各種探索世界的打算,暮然回首, Starbuck 已然不在燈火闌珊處。天使把事情做完就回去了。有些人確實就是這樣。也許我們都是這樣。

Battlestar Galactica, 4x20

今天是所有人餘生的第一天,只有 Roslin 是她餘生的最後一天。她看著美得讓人忘記密集恐懼症這回事的成群紅鶴,留下「好多的⋯⋯生命⋯⋯」這麼一句話就此嚥了氣,留下 Adama 一個人在山脊上築起他們一直在談的那間小木屋。人生往往也是這樣,你任重道遠辛苦操持,到頭來也就是坐在一間小木屋前,緬懷你永遠錯過的幸福。

Adama 是如此, Baltar 又何嘗不是如此?他的一生如此曲折,從人生勝利組淪為萬惡罪人,當過科學家、總統、傀儡、叛徒、戰犯、神棍、士兵,最終竟然是回歸他最初一心想要擺脫,嫌棄得要命的農夫出身,上帝的惡趣味有時候著實令人哭笑不得。「你知道,我很會種田的。」他講完忍不住啜泣了起來,也許是為他汲汲營營白忙了大半輩子悲從中來,但我們誰不是在命運之輪上面轉悠著,跑了老半天最後只是為了回到原點?也許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非得這樣折騰個老半天,最後方能在你餘生的第一天,知道自己要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而我不禁要覺得這世界果然是 Je suis Baltar ,一直都是,從來就沒有不是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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