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戲劇跟電影的領域裡(其實所有的藝術形式都適用),絕大多數的作品都是沒有溫度的泛泛之作,你的人生不會因為錯過它們而短少任何東西;還算是有點意思的佳作所在多有,它們可以為你的人生增色,但也就只是點綴裝飾,產生不了什麼有份量的影響;偶爾你會發現令人驚艷的傑作(通常會被心情激動的你過譽為神作),它們會給你一種浸淫式的心靈震撼,時隔多年依舊津津樂道,某方面也永久性地改變你的一部分。但是有一種作品,它不僅僅是永久性改變你的一部分,它是從根本上形塑你的人生觀,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看世界的眼光從此變得完全不一樣。《星際大爭霸》就是這樣的神作。
我最初聽別人說 BSG 是一部佳作,看過幾集之後很快確認它更是一部傑作,但我是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才逐漸把它提升到神作的地位。這部作品出現在我人生中一個很微妙的時間點,那段時期可以說是我人生的低谷,但我很難跟別人說明那股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心想事不成」的莫名積鬱,因為表面上我的生活既沒有碰上什麼明顯的衰小事,跟一般人相比日子也算過得挺好,不知道有什麼好靠北的。我也很難跟別人說明為什麼在我看來,人們都在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因為眾人皆醉我獨醒向來就是一種機掰的態度,而且眼睜睜看著大家爽過日子,就只有自己在那裡做些無謂的堅持,也不是什麼多值得得意的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老是站在錯誤的那邊。」
當然後來我就搞懂了,而且某種程度是因為 BSG 這部作品才搞懂的。我對於這個世界應該要有的形狀,有一套長年下來形塑而成的既定想法——套句劇裡的原話,「我相信的是一個我能夠,也確實理解的世界,一個透過理性手段,能夠加以解釋的理性宇宙。」可是隨著生活給我的各種打臉,我逐漸理解到去他的理性,人類從來就不是理性的,而那股被很多人稱之為「上帝」的神聖力量,同樣沒在跟你講理。我也逐漸理解到,人類社會確實是由一大群「一知半解的草包」所構成,他們會各自選擇有對到自己電波的一套瞎扯淡來迷信,你跟他們說什麼都沒有用,因為他們充其量就是從一套迷信轉換成另一套,然後覺得這個同溫層就是宇宙應該運行的正道,繼續鄙視沒有跟他們信同一套的任何人。
這就是人類社會的常態。包括我們自己在內,每個人都有他的立場,都有她相信的事情;他的決定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她的行為對她而言都是必然如此。每個人都自以為很有原則,但他們的原則只要換了個情境就不適用,唯一永遠適用的是為自己的利益或好惡服務;每個人都很愛把公理正義掛在嘴邊,但他往往只是把個人得失放大到整個社會,這麼一來全世界都欠他一個解釋;每個人都有她一套正邪善惡的判準,但人人心中又都住著一個雙標黨,隨時準備把公理正義照她喜歡的方式來認定。於是人生就成了一場婊,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理,每個人都自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每個人都只是把事情愈搞愈糟。事情總是會演變成最糟的狀況,然後變得比最糟的狀況更糟。
這就奇怪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對,怎麼事情會錯成這個樣子呢?因為沒有人想要改變自己的作風,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這樣想這樣做很有道理,要改變也是別人應該要改變。於是一些聽起來低級到可笑的蜚短流長,你做夢也想不到它們的破壞力竟如此之大,因為人與人之間誰也不相信誰;即使你再怎麼天縱英才,只要你的言行舉止沒有落在討喜的標準差內,人們就會在內心裡偷偷地鄙視你,因為人們對於一個人的評價,說有多膚淺就可以多膚淺;人們覺得你該死只是因為他們並不怎麼喜歡你,因為你如同一面鏡子般,反射出他們自己的自大無恥與軟弱無能,他們想要把自己這些可鄙的人性一股腦全倒在某個代罪羔羊頭上,再把他扔出氣閘,這麼一來他們就可以如釋重負地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人性自古皆如此,未來也不會改變。 All this had happened before, and will happen again.
你當然可以像高貴可敬的 Lee Adama 那樣,對於自由、民主、公理、正義,或是任何你真正在乎的價值信受奉行,無論那在別人眼中有多麼天真可笑都不改初衷。問題是那些價值遠不如你相信的那般美好,因為它們通常是一些比你聰明,諸如 Tom Zarek 之流的傢伙編織出來,為他們的最佳利益服務的理想國論調。這個世界壓根兒就不是那樣運作的,但倘若你明知如此依然擇善固執,偶爾你可以讓世界照你認為應該的方式運作一段時間,而那需要各種因緣際會到位,曲高和寡而且非常寂寞;絕大多數時候,你得到的只是一場空,到頭來你不過就是個不合時宜的柏拉圖化蠢蛋,高貴可敬地失去你這輩子所在乎的一切。
於是絕大多數的人類就自動往道德光譜的另一端靠攏,因為一個自認無辜又無可奈何,什麼良心責任都不用承擔的人生,實在是太舒爽了。那就是 Gaius Baltar 的人生選擇,也是我們絕大多數時候的人生選擇,只是不像絕頂聰明的 Gaius Baltar 想得那麼清楚。他從不說真話,因為聽不得真話的人們,會把你扔出氣閘;他很少做實事,因為做實事既麻煩又會被嫌,一不小心還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在一個沒有人準備好面對真相的世界裡,阿Q往往是你明哲保身的唯一選項。然後等到你受夠了察言觀色、仰人鼻息的人生,你就會開始把你覺得根本是一坨屎的東西包裝成美夢希望,販賣給喜歡擁抱幻覺的人們,藉此收割損人利己的個人利益,而沒有一丁點的懊悔與罪惡感——因為生而為人,就是這麼一件萬般不得已的機掰事。
當你看夠了這些機掰人老是為了微不足道的芝麻蒜皮彼此惡搞,把各種毫無意義的陰謀算計當成理所當然,不斷做出很爛的選擇還把我們一起拖下水,你早晚會開始學會以 Cylon 的眼光去看待人類——那既不是信奉力量即是正義,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也不是一切都是數學運算,無神無鬼的機械唯物主義,而是把自己從人類抽離出來,站在更高的層次來看待這個世界。這麼一來,你就不再會覺得「怎麼有這種人」,因為現在你看人都是看到各種「模型」,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都有內建程式,鮮少有什麼真正能夠脫稿演出的自由意志,只要你懂你就能操縱他們做出任何你想要的反應。你也會發現這世界之所以被搞得一團糟,不是因為她們沒有愛,而是她們始終沒搞懂愛不過是某種形式的自私,所以你喊幾聲「我愛你」她們就會暈船,卻總是為了愛做出搞人的事。你甚至會開始跟著 Cylon 一起「投射」,一切唯心造地隨時切換看待世界的角度,然後逐漸覺得那些人們極度在乎,不惜攪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其實都算不上個事兒,因為說到底人類也沒有那麼了不起——天地不仁都以萬物為芻狗了,人類的利害福祉又算得了什麼?
如果你生活在人類的層面,你可以渾渾噩噩地過著大多數時候還算開心的日子,用你一相情願的信念看待這個世界,然後在事情變得一團糟的時候束手無策,還覺得我也只能這樣不然要怎樣。如果你以 Cylon 的眼光看待世界,你會覺得人類真是一種可以在各種情境耍婊,但既不難懂也不難擺弄,可悲到無可救藥的機掰物種,宇宙裡少了他們並不會怎麼樣,說不定還更清爽一點。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們都是活在前者那個層面,少數的聰明人則是以後者的觀點看待世界;俗人察察,我獨悶悶,你若不是快樂但愚昧地隨波逐流,就是清醒但鬱悶地憤世嫉俗。人生在世,似乎也只能在這兩種各有嚴重缺陷的人生觀裡殘酷二選一,怎麼樣都擺脫不了身而為人的萬般無奈。
但是對於這個貌似只能有什麼選什麼,在裡頭挑個最好的姑且遷就,自以為這是你選擇的但他媽才不是的人生,我們其實還有第三種看待它的方式。我把它稱之為「上帝觀點」,但它既不是希臘神話或道教天庭那種穿著可笑戲服,在形而上山頂主宰我們命運的巨大男女神祇,也不是基督教那個因信稱義,只要對祂絕對相信就毋需再對自己有絲毫質疑的全能天主,而是比較接近於我們平常稱之為「老天爺」或是「道」,一股無法以理性知曉了透的神聖力量。
你信仰的若是這樣的「上帝」,你會開始停止為那些你無法接受的事情尋找意義,因為你了解到這世上本來就有很多毫無意義的事,任何說詞都只是為了讓你自己好過一點,而讓自己最好過的方式,莫過於就這麼接受事實本身。再過了一段時間,你就會開始覺得天底下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都是上帝的意思,包括那些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上帝意思的事情——事實上,特別是那些看起來不像是上帝意思的事情。有時你感到有如神助,但你很清楚那是上帝在罩你,祂給你的隨時都能夠拿走;有時你則會覺得上帝明擺著在搞你,但你也很清楚那是上帝曲折離奇的劇本風格,不然也不會有孟子那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傳世名言。最後你逐漸體會到,上帝之所以有時候罩你有時候搞你,那是因為上帝哪邊也不站,祂超越善惡,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而你我既沒有特別低賤,也沒有任何了不起,祂沒有任何要格外眷顧你或惡搞你的意思。
倘若上帝是如此地難以捉摸,那麼你又要怎麼樣為自己的人生作主?我們拿一輩子去試著滿足那些永遠無法真正滿足的慾望,但那往往是某種徒勞,因為上帝只消輕描淡寫地做一點點我們稱之為「機緣巧合」的安排,你的一切努力就瞬間白費,你的人生就成了一場笑不出來的笑話。但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努力,因為人雖然並非生而自由,卻永遠都可以擁有自由意志。自由是人類為自己編織最大的假象,但自由意志則是人類所能擁有最美好的事物——你也許不能選擇你是什麼樣的人,但你永遠可以選擇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同樣是出身萬般不由己,你可以選擇像 Boomer 那樣,一心嚮往著身而為人的一切,然後在對於人生的想望幻滅之後,成為一個滿腔怨懟的厭世者;你也可以選擇像 Athena 那樣,如履薄冰地賭上你所有的一切,去試著換取你最為在乎,但不保證換得到的事物,而對於這個一點也不公平的賭局無怨無悔。
一旦你能夠以上帝的觀點,笑看人生這齣不斷重播的荒謬劇,要怎樣才能從這座輪迴的旋轉木馬上頭下來,你應該也就心裡有數了——那需要你看破這個宇宙沒有絕對的善惡,沒有固定的因果,沒有陳義過高的意義,沒有自以為是的價值,有的只是各種深不可識的隨機漫步,因人而異的是非利害,以及你那極為受限的操作空間。然後你就去做你能夠作主的那麼一丁點事情,無論好壞得失都不要太在意,如此一來你就能夠在你餘生的第一天,過上你應得的本命——無論那是你念茲在茲的微小幸福,抱憾終身的形單影隻,畢生都在逃避的人生原點,抑或把事情做完就杳然無蹤的絕塵遠颺。那不見得是你想像中窗明几淨的美麗人生,事實上幾乎總是跟你想像的大相逕庭,但那就是上帝的偉大計畫——這一切都曾發生過,但不需要再發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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