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1日 星期三

影集《星際大爭霸》 (Battlestar Galactica) ,後記

Battlestar Galactica, 4x20

在文學、戲劇跟電影的領域裡(其實所有的藝術形式都適用),絕大多數的作品都是沒有溫度的泛泛之作,你的人生不會因為錯過它們而短少任何東西;還算是有點意思的佳作所在多有,它們可以為你的人生增色,但也就只是點綴裝飾,產生不了什麼有份量的影響;偶爾你會發現令人驚艷的傑作(通常會被心情激動的你過譽為神作),它們會給你一種浸淫式的心靈震撼,時隔多年依舊津津樂道,某方面也永久性地改變你的一部分。但是有一種作品,它不僅僅是永久性改變你的一部分,它是從根本上形塑你的人生觀,你會變成另外一個人,你看世界的眼光從此變得完全不一樣。《星際大爭霸》就是這樣的神作。

我最初聽別人說 BSG 是一部佳作,看過幾集之後很快確認它更是一部傑作,但我是經過了好幾年的時間,才逐漸把它提升到神作的地位。這部作品出現在我人生中一個很微妙的時間點,那段時期可以說是我人生的低谷,但我很難跟別人說明那股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心想事不成」的莫名積鬱,因為表面上我的生活既沒有碰上什麼明顯的衰小事,跟一般人相比日子也算過得挺好,不知道有什麼好靠北的。我也很難跟別人說明為什麼在我看來,人們都在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因為眾人皆醉我獨醒向來就是一種機掰的態度,而且眼睜睜看著大家爽過日子,就只有自己在那裡做些無謂的堅持,也不是什麼多值得得意的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老是站在錯誤的那邊。」

當然後來我就搞懂了,而且某種程度是因為 BSG 這部作品才搞懂的。我對於這個世界應該要有的形狀,有一套長年下來形塑而成的既定想法——套句劇裡的原話,「我相信的是一個我能夠,也確實理解的世界,一個透過理性手段,能夠加以解釋的理性宇宙。」可是隨著生活給我的各種打臉,我逐漸理解到去他的理性,人類從來就不是理性的,而那股被很多人稱之為「上帝」的神聖力量,同樣沒在跟你講理。我也逐漸理解到,人類社會確實是由一大群「一知半解的草包」所構成,他們會各自選擇有對到自己電波的一套瞎扯淡來迷信,你跟他們說什麼都沒有用,因為他們充其量就是從一套迷信轉換成另一套,然後覺得這個同溫層就是宇宙應該運行的正道,繼續鄙視沒有跟他們信同一套的任何人。

這就是人類社會的常態。包括我們自己在內,每個人都有他的立場,都有她相信的事情;他的決定在他看來都是理所當然,她的行為對她而言都是必然如此。每個人都自以為很有原則,但他們的原則只要換了個情境就不適用,唯一永遠適用的是為自己的利益或好惡服務;每個人都很愛把公理正義掛在嘴邊,但他往往只是把個人得失放大到整個社會,這麼一來全世界都欠他一個解釋;每個人都有她一套正邪善惡的判準,但人人心中又都住著一個雙標黨,隨時準備把公理正義照她喜歡的方式來認定。於是人生就成了一場婊,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有理,每個人都自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每個人都只是把事情愈搞愈糟。事情總是會演變成最糟的狀況,然後變得比最糟的狀況更糟。

這就奇怪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對,怎麼事情會錯成這個樣子呢?因為沒有人想要改變自己的作風,每個人都覺得自己這樣想這樣做很有道理,要改變也是別人應該要改變。於是一些聽起來低級到可笑的蜚短流長,你做夢也想不到它們的破壞力竟如此之大,因為人與人之間誰也不相信誰即使你再怎麼天縱英才,只要你的言行舉止沒有落在討喜的標準差內,人們就會在內心裡偷偷地鄙視你,因為人們對於一個人的評價,說有多膚淺就可以多膚淺;人們覺得你該死只是因為他們並不怎麼喜歡你,因為你如同一面鏡子般,反射出他們自己的自大無恥與軟弱無能,他們想要把自己這些可鄙的人性一股腦全倒在某個代罪羔羊頭上,再把他扔出氣閘,這麼一來他們就可以如釋重負地繼續過自己的日子。

人性自古皆如此,未來也不會改變。 All this had happened before, and will happen again.

你當然可以像高貴可敬的 Lee Adama 那樣,對於自由、民主、公理、正義,或是任何你真正在乎的價值信受奉行,無論那在別人眼中有多麼天真可笑都不改初衷。問題是那些價值遠不如你相信的那般美好,因為它們通常是一些比你聰明,諸如 Tom Zarek 之流的傢伙編織出來,為他們的最佳利益服務的理想國論調這個世界壓根兒就不是那樣運作的,但倘若你明知如此依然擇善固執,偶爾你可以讓世界照你認為應該的方式運作一段時間,而那需要各種因緣際會到位,曲高和寡而且非常寂寞;絕大多數時候,你得到的只是一場空,到頭來你不過就是個不合時宜的柏拉圖化蠢蛋,高貴可敬地失去你這輩子所在乎的一切。

於是絕大多數的人類就自動往道德光譜的另一端靠攏,因為一個自認無辜又無可奈何,什麼良心責任都不用承擔的人生,實在是太舒爽了。那就是 Gaius Baltar 的人生選擇,也是我們絕大多數時候的人生選擇,只是不像絕頂聰明的 Gaius Baltar 想得那麼清楚。他從不說真話,因為聽不得真話的人們,會把你扔出氣閘;他很少做實事,因為做實事既麻煩又會被嫌,一不小心還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在一個沒有人準備好面對真相的世界裡,阿Q往往是你明哲保身的唯一選項。然後等到你受夠了察言觀色、仰人鼻息的人生,你就會開始把你覺得根本是一坨屎的東西包裝成美夢希望,販賣給喜歡擁抱幻覺的人們,藉此收割損人利己的個人利益,而沒有一丁點的懊悔與罪惡感——因為生而為人,就是這麼一件萬般不得已的機掰事。

當你看夠了這些機掰人老是為了微不足道的芝麻蒜皮彼此惡搞,把各種毫無意義的陰謀算計當成理所當然,不斷做出很爛的選擇還把我們一起拖下水,你早晚會開始學會以 Cylon 的眼光去看待人類——那既不是信奉力量即是正義,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也不是一切都是數學運算,無神無鬼的機械唯物主義,而是把自己從人類抽離出來,站在更高的層次來看待這個世界。這麼一來,你就不再會覺得「怎麼有這種人」,因為現在你看人都是看到各種「模型」,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都有內建程式,鮮少有什麼真正能夠脫稿演出的自由意志,只要你懂你就能操縱他們做出任何你想要的反應。你也會發現這世界之所以被搞得一團糟,不是因為她們沒有愛,而是她們始終沒搞懂愛不過是某種形式的自私,所以你喊幾聲「我愛你」她們就會暈船,卻總是為了愛做出搞人的事。你甚至會開始跟著 Cylon 一起「投射」,一切唯心造地隨時切換看待世界的角度,然後逐漸覺得那些人們極度在乎,不惜攪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其實都算不上個事兒,因為說到底人類也沒有那麼了不起——天地不仁都以萬物為芻狗了,人類的利害福祉又算得了什麼?

如果你生活在人類的層面,你可以渾渾噩噩地過著大多數時候還算開心的日子,用你一相情願的信念看待這個世界,然後在事情變得一團糟的時候束手無策,還覺得我也只能這樣不然要怎樣。如果你以 Cylon 的眼光看待世界,你會覺得人類真是一種可以在各種情境耍婊,但既不難懂也不難擺弄,可悲到無可救藥的機掰物種,宇宙裡少了他們並不會怎麼樣,說不定還更清爽一點。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們都是活在前者那個層面,少數的聰明人則是以後者的觀點看待世界;俗人察察,我獨悶悶,你若不是快樂但愚昧地隨波逐流,就是清醒但鬱悶地憤世嫉俗。人生在世,似乎也只能在這兩種各有嚴重缺陷的人生觀裡殘酷二選一,怎麼樣都擺脫不了身而為人的萬般無奈。

但是對於這個貌似只能有什麼選什麼,在裡頭挑個最好的姑且遷就,自以為這是你選擇的但他媽才不是的人生,我們其實還有第三種看待它的方式。我把它稱之為「上帝觀點」,但它既不是希臘神話或道教天庭那種穿著可笑戲服,在形而上山頂主宰我們命運的巨大男女神祇,也不是基督教那個因信稱義,只要對祂絕對相信就毋需再對自己有絲毫質疑的全能天主,而是比較接近於我們平常稱之為「老天爺」或是「道」,一股無法以理性知曉了透的神聖力量。

你信仰的若是這樣的「上帝」,你會開始停止為那些你無法接受的事情尋找意義,因為你了解到這世上本來就有很多毫無意義的事,任何說詞都只是為了讓你自己好過一點,而讓自己最好過的方式,莫過於就這麼接受事實本身。再過了一段時間,你就會開始覺得天底下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都是上帝的意思,包括那些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上帝意思的事情——事實上,特別是那些看起來不像是上帝意思的事情。有時你感到有如神助,但你很清楚那是上帝在罩你,祂給你的隨時都能夠拿走;有時你則會覺得上帝明擺著在搞你,但你也很清楚那是上帝曲折離奇的劇本風格,不然也不會有孟子那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傳世名言。最後你逐漸體會到,上帝之所以有時候罩你有時候搞你,那是因為上帝哪邊也不站,祂超越善惡,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而你我既沒有特別低賤,也沒有任何了不起,祂沒有任何要格外眷顧你或惡搞你的意思。

倘若上帝是如此地難以捉摸,那麼你又要怎麼樣為自己的人生作主?我們拿一輩子去試著滿足那些永遠無法真正滿足的慾望,但那往往是某種徒勞,因為上帝只消輕描淡寫地做一點點我們稱之為「機緣巧合」的安排,你的一切努力就瞬間白費,你的人生就成了一場笑不出來的笑話。但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努力,因為人雖然並非生而自由,卻永遠都可以擁有自由意志。自由是人類為自己編織最大的假象,但自由意志則是人類所能擁有最美好的事物——你也許不能選擇你是什麼樣的人,但你永遠可以選擇你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同樣是出身萬般不由己,你可以選擇像 Boomer 那樣,一心嚮往著身而為人的一切,然後在對於人生的想望幻滅之後,成為一個滿腔怨懟的厭世者;你也可以選擇像 Athena 那樣,如履薄冰地賭上你所有的一切,去試著換取你最為在乎,但不保證換得到的事物,而對於這個一點也不公平的賭局無怨無悔。

一旦你能夠以上帝的觀點,笑看人生這齣不斷重播的荒謬劇,要怎樣才能從這座輪迴的旋轉木馬上頭下來,你應該也就心裡有數了——那需要你看破這個宇宙沒有絕對的善惡,沒有固定的因果,沒有陳義過高的意義,沒有自以為是的價值,有的只是各種深不可識的隨機漫步,因人而異的是非利害,以及你那極為受限的操作空間。然後你就去做你能夠作主的那麼一丁點事情,無論好壞得失都不要太在意,如此一來你就能夠在你餘生的第一天,過上你應得的本命——無論那是你念茲在茲的微小幸福,抱憾終身的形單影隻,畢生都在逃避的人生原點,抑或把事情做完就杳然無蹤的絕塵遠颺。那不見得是你想像中窗明几淨的美麗人生,事實上幾乎總是跟你想像的大相逕庭,但那就是上帝的偉大計畫——這一切都曾發生過,但不需要再發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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